左大夫从婆恸山捡回来一个活宝, 从山里一路哭到内城,分外娇惯,连路都自己不肯走, 死活要抱。左大夫看他穿着打扮非富即贵, 约莫一直都是这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德行,不得不动手抱了半路,换手让随行的药童背了半路。
等到了集市,这小孩突然就不哭了,顶着一双哭肿的核桃眼左顾右盼,像是从没有过的新鲜,又愣又痴, 一门心思全被花花人间给勾走了,也就忘了哭。
这时背了半路的药童哼哼唧唧终于挺不住了,左大夫让他把人放下, 弯腰对捡来的小哭包说:“你下来自己走, 不想走的话就自己留下来。这儿人多, 见你长得精致, 愿意带你走的人多了去, 至于存的什么心思我可就不知道了。”
被他吓唬住的小皇帝充满忌惮地从小药童身上爬下来,然后躲在他身后, 两泪眼汪汪地眨巴眼睛。
左大夫被他惊恐万状的小眼神给逗得哭笑不得, 今早上山饭还没吃, 为了这活宝一路折腾,几人早就饥肠辘辘。他从腰间摸出几个铜板, 找了个煎饼档要来三个烧饼,一人分一个坐在档口前边吃。
小皇帝没吃过这个,瞧着新鲜, 肚子也确定饿得慌,不再顾忌这人刚刚吓唬他,收下大饼立刻啃了起来。
天气冷了以后,北街的周汤婆不出来卖凉茶,改出来吆喝豆腐脑。小档口就在离煎饼档不远,远远瞧见左大夫一行人,笑眯眯朝他们直招手:“左大夫,这是你新收的徒弟呀?”
“不是。”左大夫干笑一声,搓手要来一碗豆腐脑。
周汤婆喜欢甜口,她卖的豆腐脑只甜不咸。左大夫不喜欢甜食,只给家中小孩要了一碗。那刚捡来的小孩手里还捧着个比他脸大的油饼子,这会儿眼巴巴又盯上了新盛上豆腐脑。
于是两小娃儿你一勺我一勺埋头喝豆腐脑,间或咬一口香喷喷的油大饼,有滋有味。
“这小公子长得真俊,不过两只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周汤婆掺在木桶上细细打量:“你别是整了什么人贩子的勾当?”
“我在那边山上捡的,”左大夫眼角一抽,末了又补一句:“跟他一起的家人死了。”
“这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恐怕是出门遇上歹匪了吧?”周汤婆不胜唏嘘:“年底到处都不安生,难怪这两天巡逻的城卫跑得这么勤,今早官府还发布告示说要扫黑除恶,前些日子在东街劫女抢亲那个姓杨的你知道不?听说人头像也被画上去了。”
左大夫平日里不怎么关注这些父老乡亲茶余饭后的八卦,默不作声没有表示。
周汤婆是个相当会唠嗑的,从人家偷龙转凤讲到上门强抢民女再硬生生拐到左大夫的婚事上:“左大夫你今年也有二十好几了吧?我跟你说我死去的老头村里的相熟的儿媳的四舅家的闺女今年十八,人长得秀气,脾气也好,坊织的手艺那是十里八方人人都夸赞的。你这把岁数讨老婆也不容易,改明儿我把她画像给你带带,你若觉得合眼两家还能凑合凑合……”
周汤婆拉着左大夫说媒说得起劲,底下两个小孩已经把豆腐脑喝完了。小皇帝吧唧嘴还想再来一碗,小方周摆手说:“你先把饼吃完,若还吃得下就再给你盛一碗。”
小皇帝苦着脸看大饼,大饼虽香,可是吃几口就腻了。豆腐脑好,清甜可口,喝进肚子里暖烘烘,再来几碗他都不腻。
以前在宫里,早膳五花八门变来变去,都不曾只吃一种的。这个饼又大又油,吃完他哪还吃得下豆腐脑嘛?如是一想,生气的小皇帝想把大饼扔了,被小方周眼疾手快按下来:“你怎么这么浪费粮食!”
“朕不爱吃就不吃。”小皇帝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从来没有人能逼他吃东西。
小方周也不管这个自称是怎么回事,气呼呼地抢过来:“不爱吃就都别吃了!”
小皇帝抖着脸要放声哭,可对方不是魏梅也不是母后,竟生气得干脆背过脸不理他。小皇帝想到刚刚左大夫的一番恐吓,生怕会被他们抛下,委屈得噘着嘴想哭不敢哭。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完一觉就在山里,魏梅的怀抱变得又冷又硬,无论自己怎么哭喊都不理不搭。直到他明白魏梅的死,意识到荒郊野邻只有他与魏梅的死尸,小皇帝彻底被吓坏了。
回想起醒来之时的惊恐,小皇帝顿时觉得热闹的集市不新鲜了,令他回味的豆腐脑也不香了,他委屈巴巴地压低哭腔:“朕要回宫。”
可没有人搭理他,小皇帝难过低头,目光一偏,意外发现前边不远处立着乱糟糟灰扑扑的一团毛球:“喵喵?”
虽然跟平日里悉心照顾的雪白柔亮的白发不同,可小皇帝发誓他绝对不会认错那双琉璃眼睛,霎时间满满的一颗心全被勾了过去……
左大夫好不容易摆脱周汤婆的纠缠,扭头正要带人走,只见小方周气呼呼地咬烧饼,活像咬的不是大饼是麻绳一样。
见他手里两个饼,左大夫挠挠脑袋:“你怎么把人家的饼也抢了?”
“他不爱吃,还想扔掉。”小方周一脸委屈。
左大夫摸摸他的小脑袋:“那孩子呢?”
小方周一扭头,才发现身后的位子空了,呆若木鸡地张大嘴巴。
小皇帝以为陆虎也跟他一样丢了,他只是想去把陆虎接回来,哪知陆虎一见他就掉头跑,小皇帝急忙去追,没留神自己早就脱离了左大夫和方周的视野范围。
换作正常情况下,小皇帝根本抓不了动作敏捷的陆虎,可今日的陆虎动作不灵活,小皇帝好不容易捞住它,谁知陆虎竟狂躁地往他脸上狠狠抓去,疼得小皇帝眦牙咧嘴。
“你再乱跑,朕就不带你回宫了。”话虽如此,可小皇帝圈住它死活不撒手。
也不知是感受到他没有恶意,还是隐隐从他身上嗅到了别样的味道,陆虎终于乖静下来。小皇帝欣然大喜,抱着它亲亲昵昵地蹭了又蹭:“还好没把你弄丢了。”
“喵。”
“不过你怎么也跑出来了。”小皇帝把它捞起来仔细打量,直皱眉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好臭哦……你的脚怎么了??”
小皇帝这才发现陆虎有条后腿不规则地向外翻,整条腿的形状都扭曲了,踩在地上一瘸一瘸,难怪没一会就被他给追上了。
“是谁欺负你的?!”小皇帝又心疼又气,“朕要把他杖毙!杖毙!”
“杖毙?”
小皇帝双肩一抖,方才没留意,他竟不知不觉间追猫跑到了巷子深处,阴阳怪气的腔调正是从他背后响起的:“你这小鬼说话真有意思。”
小皇帝紧张兮兮抱着猫,一点一点转过脸,背后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因为小皇帝的矮小,即便那人身形佝偻,依然能够居高临下盯着他,露出森森黄牙:“长得还挺不错,看来能卖不少钱。”
小皇帝倒抽一口凉气,抱起猫撒腿就跑。那背后的男人拄起拐杖,竟就这么追过来,吓得小皇帝脸更绿了:“呜啊啊啊啊(你别跟过来)——”
男人虽然瘸了条腿,可小皇帝本就体力不佳,加上刚刚追了小猫一路,现在怀里还抱着一只,没跑几下已经喘得不行,竟是被后方穷追不舍的男人给抓住了领子:“呜啊啊啊啊(救命)——”
男人不耐烦地连人带猫往地上狠狠一砸,小皇帝护着小猫滚落在地,摔得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位了般,干呕不止。
小皇帝软软瘫倒在地上动弹不了,那男人几步上前就要把他攥起来,忽而听见一声怒喝,迎面撞来一个小孩,令他不得不撒开手倒退两步。
“你快起来!快跑呀!”
小皇帝听见对方的呼喝,艰难地撑爬起来,只见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方周挡在他面前,背脊发抖冷汗涔涔。小皇帝抖着腮帮哇一声就哭了,方周气不打一处来:“别哭了、快跑——”
话没说完,小方周就被对方的男人狠狠踹倒在地。小皇帝吓得够呛,哆哆嗦嗦抱着猫要跑,可他回头看见方周正一下下挨打,哇一声又哭着跑了回来:“不许你打他——”
“你等着,收拾了他我就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