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怎么啦?看你这样子,简直像是从坟场爬出来的。」
「哈哈,事实也差不多是这样吧。我已经没在工作了。」
「咦?」
原因是黑心公司苛刻地叫他做牛做马,最后又无情地舍弃他。
猪子石的肠胃本来就不好,进了公司半年后,吐出来的东西从胃液变成血液,后来因胃穿孔紧急住院,还被诊断出患有忧郁症。公司毫不犹豫地开除了他,他如今只能靠着短期打工来糊口。
「这也太惨了吧。」
青儿听了当然非常同情。
不过青儿拿得出来的只有水,所以只能端出水来。他心想,至少要招待对方一碗泡面,去厨房翻找了一会儿,只找到一包特卖时所买的面包卷。对青儿来说,那是未来一周的粮食。
「你一点都没变耶。」
看到青儿烦恼的样子。猪子石露出无奈的苦笑。
「别担心,其实我还有临时收入。最后一定要跟你好好地大吃一顿。」
猪子石开朗地说道,拿出被钞票塞得厚厚的钱包。
青儿看得不禁垂涎。
「那个,你那些钱能不能借我一点?」
「啊?」
青儿坦承自己已经被开除了整整十次。
大部分的情况是被雇主一脚踢走,叫他以后不要再来,但也有四次是他忍受不了店长、前辈或客人的斥责、激励、唾骂、教导而自行离开。
「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猪子石说出这句话的声音有些高亢而颤抖,青儿有一瞬间觉得他似乎露出愤怒和轻视的神情,但他很快又恢复笑容。
「好,我借钱给你,所以今晚就陪我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吧!」
两人就这么喝了一整晚,等到宿醉的青儿摇摇晃晃地起床时,已经看不到猪子石的身影。
矮桌上放著一张千圆钞票,还有……
『抱歉。』
收据的背后潦草地写着给青儿的留言。
看来猪子石舍不得借他钱,所以悄悄溜走了。
青儿做出这个结论,后来也没有再联络对方,默默地恢复不是被开除就是自行辞职的打工生活。
一个半月以后。
某天突然有个光头的大哥来到青儿打工的地方,那人穿着鲜艳的紫色衬衫、戴着闪闪发亮的金表,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流氓。
「你是远野青儿吧?钱没有还清喔。」
男人一开口就是这句话,然后拿出猪子石签下的借据。
保证人一栏写着青儿的名字,更惊人的是上面还盖了他的印章。青儿吃惊地找了自己放印章的地方,果然是空无一物。难道是猪子石趁他烂醉如泥、睡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偷走的?
「喂,那个猪子石已经失踪,我去了他住的破房子,什么鬼都没见到,所以这笔帐就得由你来还清。」
「总、总共是多少钱?」
「一、百、万、圆。你就算付不出来也得还钱喔。」
虽然不算太夸张的天文数字,但青儿还是拿不出来,所以他下跪恳求「我一定会找到猪子石」,勉强说服对方让他走。
青儿打电话给每一位认识猪子石的朋友,才知道他的情况有多悲惨。
猪子石因胃病和忧郁症的双重打击而被开除之后,好一阵子是靠着失业补助金度日,但是补助金日渐减少,于是他便开始玩小钢珠。
迷上赌博之后,他的面前很快就堆满借据。
接下来他必须面临讨债公司的压力——传给左邻右舍的诽谤传真,深夜响起的门铃声,大量外送的比萨、寿司、蔷麦面……
猪子石来找青儿的时候,恐怕已经决定寻死了。他准备的那些钱或许就是为了死前再奢侈一次,而青儿却打起那笔钱的主意。
青儿不知道猪子石有过怎样的心路历程。能确定的是他设计让青儿成为保证人,把欠下的债推给青儿,然后就失踪了。
在那之后……
「我去了猪子石租的房子。大门锁著,里面似乎没人在,但我觉得他可能只是假装不在家,就进去看看。」
「喔?你是怎么进去的?」
「我听他说过备用钥匙黏在瓦斯表后方,就用备钥开门进去……」
一想起当时的事,青儿不禁全身发抖。
青儿在发霉的浴室里务现猪子石的身影。他把脸浸在装满水的洗脸台里,以跪着的姿势溺死了。
「然后你就丢下猪子石的遗体,为了逃避讨债公司而趁夜逃跑了吧?」
「嗯,就是这样。」
青儿心虚得双脚都在颤抖。
后来他开始以网咖为家,身上的钱快要花完时,被皓检回来当助手兼食客。
「你朋友的尸体搞不好还没被发现呢。」
说完,皓叹了一口气。
「以津真天是鸟山石燕《今昔画图续百鬼》里出现过的鸟妖,出没于建武元年。那一年因瘟疫而死了很多人,有一大堆无法火葬的尸体堆积在城郊,那股怨念就化为鸟妖,不停叫着『直到何时、直到何时』,指责著:『你们要弃置那些尸体直到何时。』」
这么说来,猪子石也在质问他囉?质问他要丢著朋友的尸体直到何时?要逃避现实直到何时?直到何时,直到何时……
说不定那其实是青儿心里发出的声音,质问自己要继续当个懦弱的人直到何时。
仔细想想,他的人生过得非常可耻。
——你能不能更有担当一点啊?
从青儿懂事以来,他对这些批评总是充耳不闻,有时还会拗著脾气屈膝坐着,不停逃避出现在面前的一切苦难。
逃啊、逃啊,逃个不停,然后……
「你在逢魔时刻闯进这楝屋子,我就知道你也是罪人,因为外面那块牌子只有符合条件的罪人才看得见。」
青儿的脑海中顿时浮现「诱蛾灯」三个字。
对于徘徊在幽暗罪孽中的罪人而言,伫立在白花八角下的这间屋子仿佛是一盏明灯,即使靠近之后会被地狱烈火所焚烧。
因为没有人坚强到可以永远独自徘徊在黑暗中。
「我看你的样子就觉得你一定犯不了多严重的罪,没想到比我想像的更……」
皓硬生生吞回去的那句话多半是「更没用」吧。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他还是一样失礼。他等于是在说青儿既不是助手,也不是食客,只不过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对了,你恨猪子石吗?」
皓提出这个问题时,双眼就像黑暗深邃、通往地狱的洞穴。如果一直盯着看,恐怕真的会头下脚上地摔进地狱里。
老实说,青儿很害怕。即使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舍弃或失去,还是忍不住害怕。
但是……
「不,我不恨他。」
青儿想了一下,摇头说道。或许别人会觉得他在说谎,但他心中真的没有半点埋怨或愤怒。
细数过去遭受的不公待遇,追根究底几乎全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所以他觉得这次应该也是这样。
猪子石一定不是基于长年的怨恨,才故意把青儿拖进负债的地狱。或许他只是希望有个人在地狱陪伴他。
说起来青儿自己也很凉薄,见到唯一的朋友死了连一滴眼泪都没流,所以两人算是互不相欠吧。
「青儿果然是青儿啊。」
皓像是在喃喃自语。青儿觉得他的嘴边似乎露出一抹笑意。
「我一直觉得你的优点就是不会把自己的不幸怪罪到别人头上。」
他又拿起茶杯。
「好啦,我调查过了,猪子石借过钱的钱庄,除了你知道的那间以外还有五间,连本带利总共三千万圆,差不多是你所有内脏加起来的价值。当然也包括心脏。」
皓笑嘻嘻地说道。
这么说来,当他过著睡在网咖四处逃亡的生活时,如果被地下钱庄的大哥逮到,铁定会当场上演解体秀。
所以他无论往哪里走,等在前面的都是地狱,就连在便利商店抽签也不例外。
不过……
「所以我和红子两个人跑遍那些钱庄,和各帮派的流氓谈过了。我要用三千万圆把你买下来。」
听到皓爽快说出的这句话,青儿呆住了整整一分钟。
他、他刚才说什么?
「咦?等、等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已经把你欠下的三千万圆还清了。」
「不是那件事啦!啊,那件事也包含在内!可是,刚才红子说我就是下一位客人耶!」
「喔,是这样吗?」
「啊啊。那是……」
正在切第二盘苹果派的红子突然停下动作,抬起头来。
她仍板著一张扑克脸,若无其事地说:
「开玩笑的。」
这一瞬间,青儿感到有些晕眩。
看起来完美无缺的红子只有一个缺点。
那就是开玩笑的技巧差劲得吓人。
「当然,你还是要用工作来还我这笔钱。也就是说打工只到今天为止,接下来你到死都要免费帮我工作,这就是赎罪的条件。怎么样啊?」
皓伸出手来,看在青儿的眼中,那像是把囚犯栓在监狱里的铁链。
啊啊,这样啊——青儿心想。
逃啊、逃啊,逃个不停,然后……
他还是被绝对逃不过的地狱之鬼给逮住了。
「那就再来一杯茶吧。」
看到青儿伸出手来表示接受,皓边笑着说道边握住他的手,就像饲主在训练狗怎么握手。
*
在这个世上,或许真有饲养活人的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