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
为了通风而打开的窗子,吹进清爽宜人的和风。白花八角不知不觉已经开出满树的花朵。
如同宣告春天的到来,花苞全都绽放出铃状的小白花,连屋里都充满甜美的淡淡芳香。
(感觉有点像谁……)
青儿站在书房的窗边。一面呆呆用指尖把玩着香菸,一面想着这件事。皓难得没有待在书房,青儿正想趁机抽个菸,却发现忘记带打火机。
虽然白花八角的果实含有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剧毒,因此又称「邪恶果」,但它的香气似乎具有驱邪的功效。真是神圣与邪恶兼具的植物。
(啊,对了。)
那白得发亮的白花让青儿突然想到一个人的名字。
——是皓。
从结果来看,地狱的审判也是取决于鬼。青儿担任皓的助手兼食客已经三个月,见识过不少凄惨的地狱景象,但他如今还是悠哉地生活在这间屋子里。
狮堂家覆亡之后已过了一个月,那些充满血腥和蛆虫的回忆,早就被三餐的饱足感和刚烤好的苹果派香气驱逐一空。能够适应这种事还真可怕,总之青儿依然过着他的日常生活。
即使一片船板之下就是地狱。
「嗯?咦?红子?」
青儿突然发觉有人靠近,抬头一看,和前来关窗的红子四目相交。他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撑著脸颊在窗边打起瞌睡。
「非常抱歉,我并不打算吵醒你。」
红子说话很客气,但脸上还是像戴着面具毫无表情。她和她的主人皓一样,都让人摸不透。
「你要抽菸吗?」
「呃,啊,是的。」
红子伸出手,拿走青儿握在手中的香菸。
「请换成这个。」
「谢、谢谢。」
她给他的是一根鱿鱼脚。
这大概是一种禁菸的对策吧。青儿自认很小心地注意空气流通,但她好像还是很在意菸味。
更令人在意的是,难道她总是随身携带鱿鱼干吗?
「如果你的健康受损,皓大人会很困扰的。」
「啊?」
「怎么了?」
「没有啦,只是有点意外,我以为自己完全派不上用场。」
青儿一直搞不懂,为什么皓会需要助手。
他的左眼确实拥有照妖镜的效用,但是凭皓的能力,就算不依靠魔镜的能力也没问题吧?
「你来到这里之后,皓大人更常笑了。」
「咦?」
他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此外,他也挺高兴的。因为大部分的人跟他在一起只会皱眉,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会因他而开心。
说到朋友,青儿也曾有过一个朋友。
「顺便请教一下,身为助手,我的表现怎么样?」
「助手?」
听到青儿发问,红子讶异地歪著脑袋。
不、不会吧……
「很抱歉,我还以为你是皓大人饲养的宠物。」
「……我可以哭吗?」
「请便。」
红子说完还给他一盒面纸。到底是从哪里拿出来的?她那件和服的衣袖里该不会有个四次元口袋吧?
此时……
「会养宠物的都是寂寞的孩子。」
红子喃喃说道,青儿突然觉得心中一动。
仔细一想!充斥在这间屋子里的静谧或许和寂寞很相似。虽然偶尔有人来访,却看不到皓的家人或朋友,一直都只有他们两人。
(这种生活一定很无聊吧。)
而且,很寂寞。
或许这间书房里满墙的书,正代表皓度过的孤独生活有多漫长。
这时突然传来开门声。
「哎呀,你们两个在说悄悄话吗?」
皓伴随着爽朗的笑声走进来。应该是到了三点的下午茶时间。
然后……
「下一位客人就是你。」
「咦?」
红子临走前在青儿耳边的低语,吓得他浑身一颤,但是他回头时,那红黑二色的背影已经朝着厨房的方向走远了。
「刚、刚才那句话是……」
「嗯?怎么了?」
「呃……没有,没什么。」
青儿连忙摇头否认,坐了下来。
八成是听错了吧。虽然他这样想,心中的不安却久久无法平息。
皓不理会青儿满脸的忧虑,很快地在桌上摆好苹果派和茶具,喝起三点的下午茶。
「青儿。你无论吃什么东西,看起来都很美味的样子呢。」
「是吗?」
「是啊,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这么想了,因为你是第一个再要一块苹果派的人。」
如果这是夸奖,应该是没有恶意,但青儿无法不怀疑皓是在迂回地嘲讽他。
「对了……」
皓放下茶杯,开口说道。
「你来这里也快要三个月了,你对这份工作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啊……如果可以辞职的话,我想要辞职。」
「回答得真快。」
「这、这个,虽然我一离开就会居无定所,也没有工作,但我还是……」
青儿低下头去,但他发现自己的脸映在茶杯的红色水面上,急忙转移目光。
「我觉得没有人是自愿成为罪人。」
那些人的下场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他们迟早都是要下地狱,差别只在于生前或是死后。
(可是……)
在此之前,青儿一直觉得变成妖怪的那些人,就像电视或电影里的杀人魔一样,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生物。
事实上,或许他们只是弱小的人。
就算犯了该下地狱的重罪、被认定没有活着的价值,他们还是努力地过著各自的人生吧。
「你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自己也是罪人吗?」
「咦?」
青儿愕然抬头,看见皓一如往常的笑脸。
但他觉得室内温度似乎瞬间骤降,一阵寒意爬上背脊,他艰涩地吞著口水。不,他根本吞不下去,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好吧,青儿,那我就交代你最后一件工作。」
皓「喀」一声将茶杯放回茶碟上,这时红子又推著那辆推车走进来,把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是镜子。
皓把那面一尘不染的镜子朝向青儿。
「看在你的眼中,你自己是什么模样?」
青儿明显露出惊慌的神态,已经发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嘴唇颤抖不已,但出现在镜子里的并不是这可怜的模样。
那是一双跟他本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的妖怪。
这才是青儿不敢看镜子的理由。他怕镜子怕到连走在街上都弯腰驼背地盯着脚尖,免得看到橱窗玻璃。
而现在……
三个半月没看过的镜子里,出现长着人脸的怪鸟。
那真是一只丑陋的妖怪,弯曲的鸟喙里长著锯子般的尖齿,身上覆蓋著蛇一般的鳞片,一对爪子像刀一样锐利。
还有泛黄而混浊的白眼珠,以及没有焦点的黑眼珠。
那张熟悉的脸孔,不断对青儿说著同一句话。
——直到何时。
「你要不要跟我谈谈呢?」
别说!脑海中有个声音在警告他。
然而青儿还是对皓说出一切,声音还不时可怜地颤抖。或许他一直都想把这件事说出来。
那是五个月前的事。
有一天,一位同乡的儿时玩伴来到青儿那间不附浴室和空调、只附蟑螂的公寓。
他叫猪子石大志。
光看名字很威风,遗憾的是人不如其名,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肠胃好像很弱」。事实上,他的确是个懦弱的人。
正是因为如此,他和懦弱的青儿非常合得来,即使各自上了不同的大学,还是经常相约见面。
不过,猪子石进入一间所谓的黑心公司以后,这种比蜘蛛丝更脆弱的友谊就断得干干净净了——青儿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嗨,好久不见,青儿。」
睽违已久的猪子石看起来非常憔悴,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的脸颊如病人般凹陷,眼白泛黄而混浊的眼睛似乎没有焦点,若是在半夜见到他,搞不好会以为是彊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