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桥边红药明艳丰腴,柔情绰态,不输海客洲那几朵,元清濯下桥后便立刻又为姜偃摘了一朵,含羞默默地送他:“你可不许再不要了。”
春风骀荡,细柳牵丝,草木薰香在一片汩汩的流水声里暧昧发酵。
黄鹂离了柳枝,飞鸣到别处去了。
一朵海棠从梢头零落下来,停在她的鬓上,粉面春荣,娇姿华茂,高贵而瑰丽。
她的芍药被一只手接了过去。
等了片刻,元清濯都按捺不住有些急了,没想到他还是接了。
她欢欢喜喜地抬起明眸,瞬也不瞬地望着姜偃。
“你收了?不扔?”
姜偃的五指微微收紧,蜷曲骨节处绷得有些微疼。
“……嗯。”
元清濯欢喜无限,玉手从他另一手的掌心滑了进去,随后,便抻开他的指缝,与他十指交缠地走下去。
姜偃只得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公主身后。
还停在桥上的少女,如画的朱唇,被牙齿磕破了皮,她无比心怀怨念、不甘,但又只能服气。
她无论相貌才华,是哪哪都比不上长公主的。
一路步行赏景,颇为畅怀。
元清濯沿途问起了今日在含元殿里小皇帝提的政策:“先生也觉得榷茶可行么。”
今日在含元殿他未发表什么意见,沉默寡言,看上去似乎对小皇帝的提议很是认可。不过,她也看出了,他或许有别的心思,怕小皇帝贪功冒进,也想听听姜偃的高见。
姜偃却道:“难以说可行。”
元清濯一怔,脚步立刻停了下来,姜偃也随之停步。
长公主把柳眉一蹙,脸上的柔情蜜意和宠溺无边顿时烟消云散,只剩女将军式的凛然叱咤之势,她生得是明艳的调调,但军威甚重,一板起脸来,着实有些威煞。
在她的脚边停在步子,他手中还握着那朵花,神色淡然。
“你刚刚在含元殿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说?”
她歪着头问他。
姜偃启唇:“陛下不会听臣的。”
这话,元清濯有些不信,就他所见,小皇帝目前最信任最倚仗的就是姜偃,特地拿话来询问他,难道这不是察纳雅言的表现?
姜偃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陛下要的是认可、夸奖、赞叹,是拥趸,而非反对。”
元清濯歪着脑袋打量着面前的人。
虽然他说的可能有一定道理,但是她并不认为姜偃只是会给小皇帝顺毛的人。“好,你既然说,不是很可行,那你说说理由吧,我姑妄听之。”
姜偃凝然,缓慢颔首:“茶叶生意遍布大魏上下,且确实每年都有非常大的盈余,商人哄抬茶价,搜刮民膏。可是这么多年来,百姓都是赚的,种茶不会舍本,他们可以维持生计。也正是如此,茶农的数目短短二十年就扩张了一倍。一旦实行禁榷,增收茶税,必致民怨沸腾。茶马互市可行,但一蹴而就难行,此举动了太多人利益,陛下是为了充盈国库,以充军备,难免不会急功,反而生乱。”
听君一席话,元清濯是彻彻底底明白了。有关民怨,其实姜偃已经在含元殿上说过了,虽只是一笔带过,但他是在提醒小皇帝,不要急功近利,以免适得其反。
只是以姜偃的处境,确实很难明说。
明哲保身,这并不是错。
“照先生这么说,文庚寅白得的这个差事,并不是好差事?”
如果造成了姜偃所说的那种后果,朝廷要拿决心拨乱反正平息众怒,一定会先杀了文庚寅。
姜偃道:“陛下决定不可更改,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顿了顿,姜偃握住了那朵芍药,嗓音低沉:“臣以为公主,不会在意文庚寅。”
确实,文庚寅长得一般,不符合长公主对美男子的期待。但元清濯只是担忧徐嫮。
“徐嫮跟我一样,她好不容易捱到了二十才嫁了人,她夫君看起来也挺稳重可靠的,若被当了靶子,实在是很可惜。”
姜偃道:“臣以为,公主与徐夫人不睦已久。”
“你为什么以为我们不睦?”元清濯疑惑地问他,姜偃一时讷言,无法回答,她摇着头幽幽道:“我们明明是同病相怜,没人要的可怜人,抱团取暖罢了。”
“……”
又行了片刻,元清濯有些无法忍耐了:“不行,我现在觉得你说得太有道理了,皇弟这么搞下去,多少老百姓要失去生计,我看国库的事我们要另想办法……”
长公主转身要走,回宫去把小皇帝的耳朵揪起来,姜偃握住了她的臂膀,轻轻一带,元清濯没用力量,顺着他的拉扯跌了回去,她愣愣地抬起头,心跳如雷:“先生?”
姜偃道:“陛下能想到最坏的后果,但是公主也更知道,天不降神将,北边的战事停不了,只要有战,便是巨大的开销。大魏从立国起,就没有和亲的公主,更没有割地求和的契约。”
元清濯的臂膀渐趋无力:“……先生,你能说这话,就是真的没什么好办法了吧。”
国家是真的没有钱了。
没有钱,拿什么与北胡开战?难道真要忘了祖宗,派女人出塞,或者,割地求和?
“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公主。”
她埋着头,几乎垂颈于胸前,听到头顶缓缓飘下来仿佛亘古而来的叹息的话语声。
元清濯抓着他道袍的一截雪袖口,指甲越收越紧。
他的衣裳宽大,加上身材颀长修拔,衣袖虚虚拢着她身,一眼望去犹如多情的男女在街市之上搂抱,互诉衷肠。
两小童修好了车终于赶了上来,见状也只能望而却步。
镜荧心中咯噔一下,脸色木讷地转向开权:“先生这是……沦陷了?”
这才一个月都没有坚持到啊。
开权双拳捏得骨骼作响,牙齿的指缝间露出“嗬嗬”的声音,双目紧盯着不远处那两人,最后,用很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我早就说过了,那公主不是什么好东西,先生这么快就被拿下了,比这更快的是,他马上就要被抛弃了!”
镜荧虽然与长公主交情不深,但这大半个月处下来,也觉得公主对先生很是认真。
公主殿下高高在上,为了先生她是什么都肯干,多少次把公主的自尊都拿了当踏脚石。这样相处下来,镜荧渐渐觉得,公主也许应该……不至于?
开权冷笑道:“她是不是我说的那样,你等着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