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积攒的所有词句在你的声音中崩解,我走过去,胸口重新被犹豫和潮湿的雾团堵漫。我帮你按住凳子,看着你踩上凳面在高处书写,粉笔研成末儿在我鼻端下了一场小雪。你在哲学板块写下一句句哲学家的名言,你那么投入,甚至轻轻念了出来。
我的思维和视线变得混乱,紧缩的胸膛将空气都挤了出去。一切好似按下快进键,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在暧昧的黄昏里,在早樱摇曳的粉云里,你的嘴唇在翕合,你的念词一句碾一句地重迭起来,那些“泰勒斯说”“斐洛说”“叔本华说”“加尔文说”“笛卡尔说”“康德说”飞速旋转着,将我环绕。
我艰难地张开唇,“我……”
“叁种简单却又极为强烈的、左右了我生命的激情中,有一种便是对爱你的渴望。”你突然低声道。(原话来自罗素,有改动)
“爱你”。你说。
我的心跳开始失控,很快又听到你说:“可我的爱情没有自由,会慢慢趋向自然死亡。”(原话来自柏拉图,有改动)
我胸口一紧,刚刚雀跃起的心情就要坠入深渊。你在这时拧起眉,用粉笔戳着黑板,自言自语到:“剩下一句哲学名言要选这两条中的哪个呢?”
……原来在说板报的事。我抬头望着你,你皱着眉,屈起食指抵着下巴,似乎真被困扰着。我回想刚刚在你两句无心之语中飞速起落的心情,有种微妙的、被戏耍了的感觉。
“说起来,”你似乎做出了决定,重新捏起粉笔书写,同时状似闲聊地问我,“你啊……今天不是去约会了吗?和某个男性。”
“我……没答应,”我说,“我对他没有,嗯――恋爱的感觉吧?”
“是吗?这也算一种经历,体验一下也不错――”你轻松地捏着粉笔在黑板上敲点,食指抵住嘴唇,若有所思地低声嗤笑,“毕竟春天已经来了。”
我有点紧张――看,你总能轻而易举控制我的情绪,“你有心仪的对象吗?”
“我说你啊,”你扔掉了粉笔,低下头,轻声说,“和我……”
“……啊?”
我花了几秒来理解你这只言片语,我还没回过神来,你的手指已经抵在我额头上。我无声地张开嘴唇,眼球在颤抖中凝滞,你的手指缓慢地下滑,干燥的指腹在我皮肤上划开涟漪,额头,鼻尖,最后是嘴唇,好似一把塑料刀在切割着蛋糕,温柔盖过疼痛,以至于我忘了反抗。
“来试试怎么样?”
你在黄昏余晖中微笑。我的视线扫过黑板时,我发现在黑板的最后,写的是罗素那句。“叁种简单却又极为强烈的、左右了我生命的激情中,有一种便是对爱你的渴望。”
――这是我们关系的转折点。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你那两句话是不是故意的,你这人总是莫名其妙的……而且后来无论回想起多少次我都觉得我吃亏了……你连一句喜欢都没给我说!
虽说确定了恋爱关系,不过碍于还在学校里,亲吻爱抚裸/睡之类黏哒哒的事当然只能停留在日程表上。客观上来讲我们的关系相比之前并没有多少进展,顶多是你在辅导我学习时,称呼从客气的全名变成了各种昵称……或者在午餐时互喂几次,纯洁得能充当柏拉图式恋爱范例。我偶尔会怀疑我给自己找了个家教……哪有人是这样谈恋爱的!
你买了两盆绿植,说是想放在宿舍窗台上美化一下环境。毕竟我们大部分交流都是在这面对面的两扇窗之间隔空进行。你一盆我一盆,据说还是情侣款。
两栋楼之间,只在黄昏落日低垂时漏进来一块阳光,被切割过似的方方正正。我将那盆猫爪形的多肉植物挪到阳光眷顾的地方,突然听到你说:“这两栋楼之间隔了多远?”
我看到你将手伸出窗外,似乎想丈量这跨度。
你的手指很纤细,像竹的末节。
在我回过神来之前,我已经恍惚地伸出手,方向与你相对。
我们的手指在半空中相触。先是食指,在我缩回之前你用其他几根戏弄似地缠住我的,我们交缠搅动的手指在墙上明与暗的边界线投下阴影,好似两只海豚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嬉戏。最后更进一步,十指慢慢相扣,手掌相贴,海豚在大海上彼此拥抱。
“似乎超过一米?”你散漫的嗤笑打乱我的想象。
我觉得我们像亲嘴鱼――你知道吗?那种儿童小玩具,两条塑料鱼嘴对嘴被弹簧连在一起,被分开的瞬间就会“啪”一声重新相撞。你不觉得很像我们吗?只不过一半钉在了这栋楼一半钉在了那栋楼,相连的弹簧在半空绷紧。
第叁个周末我们找到了独处的机会。我的室友与朋友相约外出,整间宿舍只剩下我一人。
虽说不想让这珍贵的时间白白流逝,但看到你从包里取出润滑剂时,我还是有点悚然的。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自然规律和循序渐进,你是最恶劣的偷猎者。
我觉得至少我还能跑,我以田径部成员的身份担保我跑起来你肯定追不上。你预测到我的意图,于是将我绊倒在地板上,倒地的那刻你的手掌也跟着撑在我的耳侧。又是漫天飞舞的纸片,又是肆意扬起无数弧度的长发,温黄的灯光中,我看到你弯起的嘴唇,你在谋划中垂下的眼睫……以及你手中那一袋子各种品牌的润滑剂。
你乍一看很单薄,实际上你比我高一截,眉眼间透着股值得探究的锋利感,好似拥有锯齿边缘的纤薄叶片。
“你想用什么牌子的?”你撩开我散乱的额发,鬼知道为什么你在说这种事时声音反而低柔得像情人的私语,“我的话,比较推荐□□的,体感很柔和。”
“哪种都不想!……还有你为什知道得那么清楚?”
你用腿压着我,手掌停在我掀起的衣摆边缘,稍稍一划就能让我痒不欲生。我做出最后的抵抗,抓起矮椅上的软垫对着你的脸扔过去,抓住你松懈的一瞬间扑过去抢夺那一堆润滑剂。你脱手扔开润滑剂,躲过软垫,我扑了空,那些瓶瓶罐罐安稳地落在你手中。
我在你捏住我腰侧皮肤时,尖叫一声将脸埋进地毯。
……当然最后也没搞成就是了。润滑剂倒是在各种缠斗打闹中洒出去了大半瓶,没有一滴用在该用的地方,到处弄得黏嗒嗒的。
(咳)
(停顿)
我们的关系依旧如常。实际上,留给我们腻歪的时间本就很少,根本没有足够的余地来正常地推进进展。你课后的时间表排得很满,你是忙碌的恋人。我跟你是否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情侣。如果是,那这关系改变了我什么?
某一次田径部短跑训练,我在不远处的射击场看到了你。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算多不算少,我会把意外遇见你的时间当成额外的甜点来咀嚼品尝,我站上跑道,视线却完全无法从你身上离开。你穿着射击服,松紧带紧贴身体,后腰的线条很明显。
当我在跑道上蹲踞下时,我看到你将羽箭搭上弓弦。号令在头顶乍响,我看到你拉开弦,长弓张如满月,一触即发。
起跑时,我的视线紊乱。
临近终点时,我看到羽箭从你的弓上“嗖”地脱出。
撞过终点线时,箭头没入靶子。
“七秒七!第一名!真厉害啊你,已经第五次第一名了……诶?你发什么呆?”
我怎么会是在发呆,我只是望着那只箭――金属箭头扎进鲜红的靶心,尾翼还在微微颤抖,好似带着我的心脏一同颤抖。如果非要说在恋爱中有什么改变,我想我变得更愚笨了,我会毫无征兆地陷入恍惚的愣怔,也会为你每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赋予丰富的内涵,这显得矫揉造作,可我不讨厌。
你说你知道。
我真的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