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嘈杂里时常夹着个特殊的。
清泉冲落花般的女孩儿音,牵在空气中的尾声七分稚嫩叁分伶俐,声音不大但音质清细,一响起便是娇黄莺扑出了灰雀群,再厚的杂声都遮掩不住。听说那声音属于茶楼沉姓主人的小女儿,年龄与他相仿,天生伶牙俐齿,叁个男人并排站说不过她一个。许商陆一直悄悄地听着,从没想过要亲自踏进去。
“言不信者行不果,你总这么赊,我以后哪儿敢让你进门?”
清亮的声音猛地牵动耳膜,轻易扫空整条街的阴风凄雨。许商陆脑中好似有一根神经被抻曳住,本能望去,他还站在凳上,优势高度直接将他的目光送进茶楼深处。只见那门前矮竹攲斜翠叶轻振,茶楼四方门廊好似装裱画作的边框,画卷正中半大一个姑娘被水红薄衫盛起,几乎绽放在桌上。抄着双手梗着颈,清凌圆眼半埋怨半嗔怪,客人叫她盯得没辙,甩下几枚银元,“行行行,算我怕你了。”
桃花型嘴唇上弯,只呼吸间一朵嫩苞旋成压枝摇曳的花。眉眼弯弯的女孩清点过钱数,收起来便往自家柜台跑,一句“谢谢惠顾”被她说得快活得意。
许是察觉到暗处的视线,女孩一回头,这时许商陆已经搬着牌匾走进了自家药铺。关上门,大半雨声消去,清亮的余音却甩了叁匝在梁上。他将牌匾放在桌上擦干,与几个苍劲的楷体大字默然相对,半晌才惊醒似地想起医书还掷在案上。他坐回柜台后,却忆不起方才读到了哪里。
这几日他听着对门的声音,黄莺似的嘤语在耳际牵起涟漪,总是不散。今日猝不及防见着主人,原来是这个模样,真有点叫人……
“不减滋味,不戒嗜欲,不节喜怒,病已而可复作。”才满十岁的早慧男孩强迫自己一句句读着千金医典,可思绪却被什么牵引着,一点点脱钩蹦去了其他地方。一缕风将他绕醒,扩散的虚影逐渐收拢,他定定神,发觉目光只在书页上挪动了半寸。
心痒。
许商陆拉开木窗,让细针似的秋雨一点点扎上面庞。
邻里间隔街相望,从一家走到那家不过十步。许商陆知道之后不免会有些交往,却不想这么快。秋雨连着下了几天,整个药铺都似一块拧不干的霉陈抹布,湿漉漉皱巴巴。潮气渗进骨髓去,许彦邦全身关节更是火燎地痛。许商陆照着医书煎起药,这事讲究一个少量多煎,用高温将药性淬到水中去。熬到第二次,许商陆用器皿捞起药渣,却听堂口传来脚步声。
“嗒、嗒、嗒。”他转头,首先看到一双绣鞋,沾了水,湿得凤兰样的绣纹袅袅开放。心头一跳,他抬起头,正巧脚步声的主人也轻快地跳来,仿佛主动扑将进他双目。粉袄小姑娘“啪”地守住伞,登时水珠四溅碎玉落盘,她只一扬下巴所有细光都似从那弯翘的睫毛上颤落。声音牵动整个药铺陈滞的空气,“买一份治风寒药。”
许商陆才意识到直盯着一个姑娘的脸看很失礼。他盖上砂锅盖,起身往药柜前去,“有药方吗?”
“有呀,”小姑娘笑眼弯弯地将一张折过的纸摊在柜台上,又推来一盒抱在软布里的东西,“还有这个。”
许商陆只掠一眼,隐约瞧见玻璃盒中酿菜的色泽,就听小姑娘说:“我娘让我送来的,说你们搬来几天邻居间也没什么好东西,希望不要嫌弃才好。”
男孩脸一红,“怎么会,还要多谢你们。”这些天承蒙了街坊邻里不少照顾,虽一个个在心中记下准备以后挨个报答,可几乎是个幼童的许商陆实在不懂人情世故,胸膛里敲起了细鼓面上还漠然绷着,落在旁人眼中多少有冷淡疏远之嫌。小姑娘眼睫下一对湿漉眼珠好似敛翅避雨的雀,许商陆生怕吓到她,索性转身朝着柜子做一副忙碌取药的模样。
小姑娘盯着这孩子,觉得这生疏有礼的态度和镇上山野里养出来的顽童有些许不同。他转身的瞬间,叫她看见收敛的眉眼,袅袅药气还笼在眉峰上,微微上弯的眼角与长睫好似书法中“人”字推出去的悠长一捺,落笔时许是没收住,让一点墨溅在眼角,凝作一枚泪痣。书上管这个叫“多情目”。
玲珑心思一转,小姑娘上前一步。她个子矮,柜台又高,双胳搭在柜面上双脚就得掂起。“我说小东家,你既姓许又开药铺,难不成是许相公转生来的?”
许商陆一回头,就见小女孩摇头晃脑说得煞有介事:“可惜你找错地方了,这梅溪十里河滩连山水,蝎子蜈蚣长虫精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白娘子。”
许商陆一时又惊讶又想笑,险些打翻了手中称药的砣。他出身不比常人,自幼就被教授了太多,真对起嘴来引经据典也不见得会落下风。难得一回幼稚的冲动在腔里鼓胀,又被教养与诫言牢牢铐死,最终也只轻描淡写斥了句:“牙尖嘴利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将包好的药捧在怀里,朝玻璃盒扬了扬下巴,“不就在那上面吗?”看许商陆略微疑惑的神情“噗”地笑出一声来,留下句“改天再见”就抓起伞噔噔跑进雨幕里。许商陆怔了半晌才想得起收拾那个玻璃盒,轻轻一抽布绢花似地摆开,一只嫩黄的鸟儿被细密针脚缝进平纬,双翅轻展鸟喙半张,点翠般的眸子顾盼生姿,随时要啼出一声长鸣的模样。
“苏小楼前看洗马,水仙祠下坐闻莺”。是黄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