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玦趁着公子尚未发颜尚书的小厮,不着痕迹地逼着公子回房休养。
合上门,赵玦转身望同样紧闭门窗的颜尚书居所。眸色晦沉,公子再服万埃丹,势必是因为颜尚书。
倘若让颜尚书得知公子那伤‘有假’,必然不会再与公子如此纠缠。
佑安忍着愤怒,他家大人最厌恶谎言。等到大人醒了,他势必要揭穿程大人的谎言。
今年本就落雪落得早,尚未十二月底,位西的金州竟已是纷纷撒撒几场大雪。
夜雪飞旋,与月争白与梅争香。白满枝杪,梅香弥满。
明窗几净,颜岁愿凭窗听佑安愤愤不平,“程大人那身血,那身血腥味都是假的。我亲耳听到程大人同赵侍卫说,他准备了四五个血囊,全部都用上了!难怪程大人那乌漆嘛黑的衣袍都能看出血色了!”
“原来是心黑!”
颜岁愿哑然失笑,原来程藏之在地穴下没有系扣,是要悄没声的处理血囊。也是他大意,搜身时竟也没有注意到。他道:“我知道了。夜深了,过两日便要启程回京,金州的局面可稳定下来?”
说起正事,佑安面露困难,他支支吾吾道:“蒋副使倒是已经向周围州府求援了,只是,那些大人们怕沾事,而且……朝廷看了大人的传书,之后,六百里快马加鞭,传来文书,我看了那意思是……金州已然没有多少人口,又一片荒芜,不如就交给颜大将军作军事辖区,或者再添一处流放苦刑地……”
话至最后,佑安觑着颜岁愿冷下的神情,不敢再多言。他不敢说,朝廷还想将此地再搜刮一遍‘民脂民膏’,并将一州百姓录入户部贱籍,此地百姓遇赦不允,此生不准上京。
颜岁愿忽然而笑,“朝廷是放弃这一州的所有百姓了。”
佑安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颜岁愿却已然了悟,难怪他自回来,季瑛和蒋副使二人至今也不来告知他朝廷传书。依着他的性子,只怕当场便剑杀传令官,将传书撕的粉碎。
宽而空荡的白袖拂开一道苍白,颜岁愿推门见雪,“夜深了,你回去休息罢。我独自看看雪。”
佑安张张嘴,不知如何劝慰大人。
这一城百姓何其无辜,何其无罪,就有何其可悲。吃苦的是他们,咽泪的是他们,吞血的是他们,饮罪的同样是他们。
庭院深深深几许,今夜雪,梅花香,都似愁。
颜岁愿不似往常一般,将三千愁丝悉数束进一顶乌纱冒。他肩头披着一半愁青,雪片挂在上面。默然站在雪中许久,白头一半,森寒入骨。
他走金州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就想以自己雷厉风行的手段,让这一府罪人为金州百姓谢罪。不就是为金州百姓再博得生机,不就是为金州百姓的一个公道律法,不就是为金州百姓还能有一个阖家团圆的年节过。
到头来,都如程藏之所言:‘颜岁愿,你不是神,你不能拯救这荒唐颓败世道的每一个苦主。’
思及程藏之,颜岁愿心口骤然一堵,呼吸艰难。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宽敞的披风遮盖风雪,廊下灯火被遮去,夜水暗河间见一张眉目坚韧锋利的面容。
程藏之将披风顶着头顶,说:“那把青伞让你扔哪去了?我没有伞了,只能先用大氅凑合凑合。”
颜岁愿淡淡看一眼氅衣,漳绒柔软。他垂下睫羽,目光落在程藏之心口,“程大人,心口的伤要注意处理,不要任由其恶化。”
程藏之轻笑声,“我要说我的心口伤痕不重,你信吗?”
“自然不信。”颜岁愿淡淡一笑,“本官还是相信自己的无烟宝剑,足够锋利。”
血腥味是真是伪,他亦然嗅的出。
程藏之笑声渐重,凭他的本事,如何能不知道佑安的行迹。只是赵玦,他不想太计较。更何况,颜岁愿这样聪颖智慧的人,岂能是区区小计可算计。
“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程藏之念声,“王摩诘的陇西行,颜尚书的宝剑,倒真是得了个好名字。”
颜岁愿心底浓浓一股追怀,他道:“得剑之时,闻说是春秋战国冶炼大师后人所锻造,父亲为不辜负这把剑,愁了好几个夜晚,也没想出合适又满意的名字。还是母亲看不过眼,随手一翻,取了这无烟二字。”
“以期山河关塞,年年瑞雪兆丰年,再无戍边、硝烟、战火。”
“颜岁愿,”程藏之垂眸,又抬睫羽,看他,说:“山河百废俱兴,九州安生乐业,天下兵销革偃,这一天,不会太远。”
你等我,等我将山河百废俱兴,等我将九州安生乐业,等我将天下兵销革偃。
颜岁愿回看他,眸色一片幽深,“但愿,天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