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新年宫宴的后半段可以说是每个人都心思各异,这是宫宴,就算是皇后也不可能不准女眷们借着宴席彼此交际,果不其然,没等到宫宴散席,元贞县主身患隐疾的传言便就不胫而走。
不过是一场宫宴,纪清歌便再次收获了无数心思各异的复杂眼光。
——寒气淤积,诸多妨碍。
能让太医署的太医面色踌躇的说出这样的病症,基本上除了未出嫁的姑娘以及刚刚嫁人还不曾有孕过的新妇之外,就没有哪个女眷会不知道这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这个原本就因为准靖王妃的身份备受瞩目的姑娘,在靖王刚殁的这个节骨眼上诊出了这种要命的隐疾,那……她这婚事,还退不退得成了?
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被诊出宫寒,且还是‘诸多妨碍’这般严重的程度,日后想要生育可以说是难上加难,纵然好生调养也一样终生不孕的可能性也很高,如今又已是人尽皆知,日后再想正常谈婚论嫁的话何其困难?
……倒还不如去给靖王守节。
这样的想法在不少人心中一闪而过,却无人敢真的宣诸于口。
安国公卫家之前种种姿态都是指向了想为这位县主的终身跟圣上讨个说法,如今宫宴上弄出这样一出,莫不是……帝后二人不肯放人的意思?想要从中作梗?否则怎的偏偏这个时候诊出了病症?还是……在这样的场合。
这样的揣测不啻于是大逆不道,心里想可以,说出口却万万不能。
其实就连季晚彤,心中都颇为懊恼,她哪能想到随口吩咐一句太医请个平安脉竟然就能诊出宫寒来?别人都只道是靖王薨卒,她又哪里会不知道这个刚及笄的姑娘是自己未来的弟妹?
可……这个弟妹若是旁的什么也还罢了,但这样的隐疾的话……难不成将来要给靖王再册立侧妃?还是说寻个出身低些的女子生一个养到王妃膝下?
也不是没有正妻子嗣艰难的人家,正妻或是多年不育,或是无有男胎,却又如何呢?为人夫者,纳妾也好,宠幸通房也罢,左不过还是要留个后罢了,能去母留子养在正妻膝下的已经算是重情之人,走出去都还会得世人一句褒奖,可……就连这样的其实也不过是凤毛麟角。
女子自身不能生育的话,为了贤惠也为了名声,都是要主动给丈夫纳妾或送丫头,否则一个善妒的名声又岂是好听的?
季晚彤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端然稳坐的纪清歌。
这姑娘……是否就真的会愿意如此呢?
平心而论,季晚彤从最初见面,就极喜欢纪清歌,但她在成为纪清歌的妯娌之前,先是靖王的长嫂,更是一国之母,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季晚彤都不想真的看到靖王会膝下空虚……
表面上维持着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季晚彤心中却在叹气,这样的事情她也暂时不便吐露什么,还是……回头先跟皇帝陛下商议之后再说吧
这场宫宴在诡异的气氛中落了幕,而随着女眷们的各自归家,元贞县主身有隐疾不能生育的传言也就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京城。
就连卫家都惊住了,他们家国公之位,平日也是会定期有太医来请平安脉的,那位太医却从不曾有提起过清歌有什么不妥,怎的进一趟宫就……
除了卫老太君那里瞒着没敢给知道,国公夫人杨凝芳和世子夫人秦丹珠两人都又惊又急,这一次索性不再去请太医,而是在帝京之内有口碑的医馆中寻了好几位名声极好的医生来给纪清歌诊脉。
然而这些请来的医者,不论男女,仔细的诊脉之后得出的结论与宫中太医的说辞并无二致。
——这位姑娘体质阴寒,若非是天生如此的话,便当是受过亏损,这才会有此积寒不去的脉象,日后子嗣方面只怕会不尽人意。
这样的诊断对于杨凝芳等人不啻于是一个落在头顶的惊雷,此时他们也不过是才刚刚知道靖王并未真的亡故,刚从担心自家表姑娘会不会误了终身的忧愁中缓过来,就又闹出这样一桩,这……作为正妃,嫁入靖王府,到底还是不是件好事,便又一次变得不确定起来。
作为女方家人,他们自然是不想让纪清歌因此而定下的亲事出现什么波折,但若要再往长远去想,有了这样的理由在先,日后靖王要纳侍妾封侧妃的话,他们作为清歌的娘家人,又有谁还能有底气说个不字?
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是一团乱麻,杨凝芳秦丹珠婆媳两个为此事几乎寝食难安,第二天就挂上了黑眼圈,反而是纪清歌自己不动声色。
偏偏这样的事,再是亲近的人也都不好问她心中究竟有什么想法,对日后又是作何打算,相对于外面传得风风雨雨的闲话和无数的猜测,偌大的国公府中反而陷入了一种小心翼翼的静谧气氛。
时光荏苒,从初一到破五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纪清歌如约上了车驾,出城向着法严寺而去。
此次仍是曼朱这个小丫头随行,车驾要从帝京城内国公府一路行到城外玉泉山,路程并不算近,曼朱到底年纪小,车内只有她们主仆二人,颇有几分觉得闷得慌,有好几次都想寻个什么话题能和她家姑娘说说话解闷,但纪清歌却心不在焉,曼朱几次都没能如愿引出话题,也只好悻悻的发起呆来。
如今在外界眼中,靖王七七刚刚过完,但毕竟没有天子首肯,所以发丧下葬一事暂且没人敢提,而名为‘祈福’的法事,随着七七过完也已完结,但靖王府中人和飞羽卫们仍是守着法严寺周围不肯离去。
在外人眼中这自然是下属忠心,守着靖王停灵之处,纪清歌却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幌子,一是为了方便调遣,二是也要做出飞羽卫已经不得圣心的样子来。
冬季的玉泉山清冷萧瑟,纪清歌沿着那条已经熟稔的上山阶梯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山门,到得后山院落的时候,段铭承正在书房中与飞羽卫各组校尉议事,纪清歌不欲打扰,便制止了曹青的通传,自己进了厢房。
分别不过区区数日罢了,厢房中几乎与她离去时别无二致,就连她从后山亲手剪回插瓶的那枝腊梅都仍在花斛中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梅花是装饰期较长的花卉,只是到底离开枝头的日子久了,纵然花斛中有清水养着,嫩黄的花苞也不可避免的有些打了蔫,纪清歌转了一圈,无事可做,索性拿了花剪往后山梅林而去。
直到晚霞如火如荼的挂在天边,段铭承才结束了和飞羽卫们的密议,步出书房门扉,这才听曹青说县主已经抵达多时,如今去了后山,段铭承顿时精神一振,正想抬脚去后山梅林寻人,还没迈出两步,通往后山梅林的小径处已是转出一抹窈窕的身影,段铭承眼底便不由自主的带出了柔软的笑意。
纪清歌身披狐裘斗篷,手中持着仔细挑拣出的可心的腊梅枝干,目光微微低垂,专心致志的望着身前的路径,直到视线中出现了院门的门槛,这才有些漫不经心的抬眼。
靖王颀长挺拔的身形和唇畔噙着笑意的面容便落入了眼帘。
“段大哥。”纪清歌冲他笑笑。
“天气寒冷,你一路过来便该好生在房内歇着,叫丫鬟去剪也罢了,做什么还要自己去。”
段铭承摸了摸纪清歌的手,她一路抱着花枝回来,指尖自然是染了寒气,段铭承皱了眉,抽了她手中的花枝随手递给一旁的曹青,将自己的手炉塞到纪清歌手中双手捧着,自己又用手捂住了她的手背,“果然就是冰凉,曹青,去叫厨房煮姜茶过来。”
纪清歌捧着手炉,又被段铭承暖热的双手给捂在掌心,静静的听着他的言语。
段铭承没有留意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神色,只道:“叮咛过你多少次了,还是这般不经心,自己的身子都不知爱惜,若是日后……”
纪清歌始终的缄口不言终于让段铭承顿住话音,抬眼看向她,便与纪清歌一瞬不瞬望过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日后如何?”
段铭承微微皱眉,他与纪清歌此时面对面执手而立,两人目光胶着在一处,段铭承眼中微带疑问,而纪清歌却目光中带着一丝洞悉和了然。
“段大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靖王殿下纵然再是应变机敏,都一时想不出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究竟问的是什么,却敏锐的察觉出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过纪清歌也没有要让他自己猜的意思,只目光紧盯了一瞬他的神情,唇边便带了些许笑意的点头——
“果然是早就知道了。”
“清歌?”
“段大哥,你早知道我体内寒气淤积,难有子嗣,是不是?”纪清歌出口的言辞让段铭承心中一惊,就连一旁的曹青都惊愕的张了口,但她自己却并没有过多情绪,黑琉璃般的眼瞳中带着疑惑和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