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很快,马车走在路上,没多久四下就彻底暗了,尘嚣似乎只在日暮的一刹归于寂静,街巷里点起灯,金陵城又热闹起来。
程昶在马车里默坐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云浠送给他的那道平安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程昶与云浠其实挺像的,凡事讲究一报还一报,旁人待他好一分,他必要还回去三分。
但他这种讲究,与云浠有本质上的不同。
云浠是重情重义,而程昶只是重礼。
人生在世,人情往来是一笔账,他算得明白,宁肯吃亏,也不愿亏欠了谁,如此到了曲终人散,既自在,又了无牵挂。
程昶看着手里的平安符,想起一事来。
他上辈子交往的最后一个女朋友,对他其实挺不错的,有阵子她想去日本,他因为身体不好,不能陪她同去,就给她转了五万。
后来女朋友从日本回来,给他带了一枚御守,听说是在京都最灵验的寺庙求的,能够保佑他一辈子平安。
程昶生来多病多灾,一向不大信这些,但念在女朋友的心意,把她上个月看上的miu miu包买给了她,算是回礼。
然而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与他所有无疾而终的恋情一样,他生病,她起初体贴照顾,尔后渐渐疏远,最后提出分手。
而且提出分手的那天,她忘了打电话把护工叫来。
离开病房时,程昶正睡着,没人看点滴,一时不查空气输进了血管里,把程昶生生疼醒。
朋友同事们得知了这事,都义愤填膺地说那姑娘拜金、忘恩负义,还说程昶人傻钱多。
但程昶不这么认为。
他那时已经把感情看得很寡淡了,几乎是食之无味,对这位前女友,他实在谈不上有多喜欢,反正分手了丝毫不难过。
因此他觉得当初那样相处挺好的。
他花钱,买来她真假掺半的几分心意,毕竟她还在他病榻前守足了半月,日日煲汤熬粥呢。谁也没这个义务不是?
等价交换,他其实不亏。
程昶摩挲着云浠给她的平安符,顺理成章地想,这回还个什么回去好?
可他想了半晌,竟什么都没想出来。
大概因为云浠的这份心意,就是一份很单纯的心意。
程昶觉得,倒是比千百年后的那枚御守要珍贵许多。
外间传来奔马之声,似乎有官兵在巡街,程昶蓦地想起之前云浠说,每回出征前,她都会与父兄去庙里求平安符。
而今她父兄已逝,她尽顾着为别人求平安,却忘了给自己求了吧。
程昶掀开车帘,问孙海平:“父亲此前是不是说等过几日,宗室们要一起去白云寺一趟?”
“是啊。小王爷您忘啦,其实这是天家祖辈定下的规矩,祭天祈丰收嘛,您每年处暑都该去的,不过您往年都是不去的。”
程昶道:“哦,那你回去与父亲说一声,过几日我随他同去。”
孙海平纳罕,提醒道:“小王爷,那里一去就是整三日,规矩又多,没意思得很。”又小心翼翼地问,“小王爷,您这回咋想通要去了?”
程昶默了一会儿,道:“我去求个平安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共五更,这是第三、四更,第五更下午发。——2019.07.30
第四四章
隔一日, 提拔云浠为翊麾校尉的圣旨就下来了。
宣稚倒是不含糊,直接从殿前司下头拨了两千禁军精锐给云浠, 说道:“云校尉手下暂没有自己的兵马, 不过招回忠勇侯旧部的旨意已发去塞北了,那边气候不好, 入秋后大雪封山,今上特许他们明年开春后起行。”
云浠谢过,又等了两日, 捉来的山贼头目也招了供。
说他们在京郊据着的山头叫虎头山,一共七个大哥,几百来号弟兄,营生很多,正经的有, 不正经的也有。
“咱们和当地的官府虽有摩擦, 但几十年下来, 彼此有了默契,咱们平时不下他们脸子,偶尔干些出格的勾当, 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概两个月前吧, 京郊不是来了群流寇么?咱们和这群流寇原本不对付, 干过好几回架,后来有一日,这群流寇的头儿, 诨名叫锥子眼,上山来拜山头,我当时不在,不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反正我回去的时候,几个人已经一边喝酒一边称兄道弟了。”
这个山贼头目说自己在七个老大里行三,人称一声“三哥”。
“后来我问老七,老七说,那个锥子眼先是给了咱们一箱金子,然后又说咱们几百号人窝在这山里,日子过得还没有富贵人家养的狗好,不如去干一票大的,攒足了成本,把邻近的几个寨子灭了,银子女人什么的,就都有了。”
“我大哥这个人有点见钱眼开,二哥又是个有野心的,自然被他说动,这才有了秋节当晚闹事的事。”
“三哥”说,他们所谓的干一票大的,其实就是在秋节当晚打家劫舍,断断不敢伤人性命,因此当时他们的人中为什么会混入杀手,他并不知道。
不过那八个在囚牢里自尽的杀手他都见过,正是锥子眼手底下的人。
宣稚又问锥子眼的来历,“三哥”只称不知。
想想也是,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他们这样的悍贼,彼此间是不打听来历的。
“三哥”招完供,宣稚命人照着他的话,画了一幅锥子眼的画像,一幅虎头山的地形图与山寨分布图,一并交给云浠。
云浠也不耽搁,当夜回营整军,隔日一早就带兵出发了。
处暑将近,程昶记着云浠提点的事,着人去御史台疏通了一下关系,称是想趁着三堂会审,也去查一查姚素素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