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两眼含泪,愤慨的叹道:“《礼记》上说‘创钜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迟。三年者,称情而立文,所以为至痛极也。斩衰,苴杖、居倚庐、食粥、寝苫、枕块,所以为至痛饰也。’我虽没有过去,但是我对那边的情形也不是一无所知。蓉儿媳妇死了,不见蓉儿有多少悲痛,我的好大哥可是哀毁骨立,连拐杖都柱上了,‘可不就是苴杖’了。一副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模样。知道的是死了儿媳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了老婆或者母亲呢!葬礼恣意奢华,我虽没亲眼看见,不过也听说了,为了葬礼好看,大哥不仅给蓉儿捐了个前程,还将薛家存着的原来义忠亲王的寿材拿来给她用。不吝钱财,只要好看,就是当年我母亲过世,葬礼排场都远逊此番。打量着人都是傻子呢,就算不知道的,看到这般架势,心里恐怕也免不了嘀咕,我可没那么厚的脸皮,经不住人家的讲究,所以真要感谢这伤,能让我躲在这边。”
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蓉儿媳妇死了,不管是怨,是恨,还是怒,或是爱……我对她的所有情感,都已经随着她的死亡尘归尘,土归土,烟消云散。可是这不代表着这事就此完结,因为还有人在,而且他们也是我最亲的人,我,我……”颤抖着嘴唇,惜春想要说什么,最终只说了一句“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只希望保得住我自己就够了。”
居丧尽哀,形毁骨立,扶而能起,杖而能行,是这个时代普遍的伦理要求,被认为是孝心的体现。但是宁国府死的是秦可卿,是小辈,作为公公贾珍的表现确实是过了,而且他根本不加掩饰,来吊丧的都不是傻瓜,何况,就贾珍和贾蓉的表现,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其中有蹊跷来了。对宁国府的名声为什么那么臭,落了个“除了门前的两个石狮子还算干净”的名声,落春终于明白了一点,除了下人大嘴巴之外,当主子的作死也是一个原因。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对惜春心情,落春还是能理解几分的,这种情况下,她无言以对。
在惜春这里又坐了一会儿,和她说了些空话,落春就告辞而去。出了惜春屋子,迎面看到迎春披着个青缎披风,脸色惨白,眼中珠泪滚滚,在司棋和绣橘的搀扶下走了过来。本来落春想迎上去的,但是看到迎春的身形被偌大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风中还飘来司棋断断续续的安慰声,里面提到了凤姐,还有什么会给她一个交代之类的言语,她心念一动,躲在廊柱后面,等迎春主仆三人过去之后才从廊柱后面走出来,看着她们三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当天晚上,落春就收到消息,迎春病了,之后,在秦可卿的丧礼上,迎春再也没有出现。
想到当时她听到的只言片语,落春觉得迎春这病应该另有内情,果不其然,受贾珍所托,帮着料理东府内宅事务的凤姐在百忙中对迎春的病情关切的很,嘘寒问暖,请医问药,无不亲自过问。对凤姐对迎春态度的一反常态,落春没有心情去探究,也不想去探究,如果能说,相信,邢夫人早就告诉她了,既然邢夫人闭口不谈,说明这事属于不可提及。在这个府里住久了,落春知道,这府里的,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有些事,揭开之后就是伤疤,都是血泪!何况,有些事,清楚又如何,只会凸显自己的无能,除了会让心情变得更加不好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不想让自己想太多,落春拿着在银楼里定做的首饰向邢夫人献宝,举着一个银镯子对她说道:“母亲,你看,这个镯子中间是空的,但是拿在手里跟正常的镯子重量一样,根本感觉不到这中间有中空的暗格,而且不知道操作的人根本找不到那暗格,链扣紧密严实,戴在手上不容易脱落……”
“这东西倒是挺有趣的。”邢夫人从落春手里将镯子拿到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说道:“这好像不是我们府里工匠的手艺,是外面银楼打制?”落春点点头,说道:“是的,是我专门让外面银楼打造的。母亲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花钱到外面银楼打造这个有什么用呢?”邢夫人纳闷的问道:“之所以打成中空的,要么是嫌太重了,要么是装阔,我的头面里头也有这样的,可是你这个是银的,本来就不算贵重,而且又因为不想让人看出里面是中空的,所以掺杂了不少其他金属,份量应该还不少,这样的话就更不值钱了。那做成中空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藏东西呀。”落春用一副你怎么这么笨,竟然连这都想不到的目光看着邢夫人,用卖弄的语气说道:“这个里面可以藏银票,房契和地契,即隐秘又不容易让人发现。有了这个能收纳东西的首饰,就算有什么万一,也能有个退路,好吧?”
☆、第74章
落春在邢夫人处吃点心,往嘴里放了一块五仁糯米球,拿起一块奶酥饼递给邢夫人,两人吃得正香,厨下送来一盅虫草花黄精炖鹌鹑。锦屏把汤接了过来,放到落春面前。落春便就着桌子喝了一口,然后张着嘴巴,手不住的在嘴边扇着风,大叫道:啊,好烫,好烫!”
邢夫人看到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笑道:“至于的吗?虽然因为蓉儿媳妇的事这段日子不怎么见荤腥,但也不至于馋成这样呀。”落春拿起汤羹,在汤碗里慢慢的搅动着,面对邢夫人的取笑,答道:“咱们家厨子的手艺母亲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怕炒个青菜,都恨不得用十几只鸡来配它,让他们来做素席,你不觉得太难为他们了吗?”
“手艺应该没有差到那个地步吧?”邢夫人对落春的话表示怀疑:“你二婶可是每个月都有几天要吃斋的,他们要是做的不好,哪里轮得到你来嫌弃。”早就被王夫人给打发了。
落春撇撇嘴说道:“做的豆腐面筋倒是挺拿手的,我估计每个月二婶吃斋的那两天就吃这几样,除此之外,不值一提。但是就算豆腐和面筋再好吃,像二婶一样,中间隔断日子偶尔吃吃还无妨,天天吃的话,再好吃的东西也都吃腻了。”
“那边府里厨子做素菜的手艺倒是不错,你既然嫌弃家里做的不好吃,就留在东府里吃了饭再回来,偏你不肯,所以你这是自讨苦吃,活该。”邢夫人伸手点了一下落春的额头,嗔道。
提起东府,落春就觉得心塞,她叹了口气说道:“敬大伯出家作了道士,是要吃素的,府里的厨子做素菜的手艺不好怎么行。据说我们府里厨子这两手还是从东府里学的呢。”顿了一下,“虽然那边的厨子手艺不错,但是府里乱糟糟的,满府的烟火气,呛得人脑瓜仁疼,而且哭声、念经声、木鱼声……震天,再加上满眼的白,出来进去的人一个个耷拉着脸,一脸哀伤的模样,这种情况下,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呀?就算是给我吃龙肝凤髓,我都吃不出滋味来,所以还是回来吧。虽然回来东西做的不怎么好吃,但是至少我心情没那么郁闷,而且能吃出滋味来。”
听了落春的话,邢夫人忍不住摇头笑道:“偏你事多,你这个孩子也是够挑剔的……”双喜从外面进来打断她的话,回禀道:“太太,姑太太身边的白嬷嬷来拜见太太。”邢夫人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从扬州回来人了?这个白嬷嬷是贾敏的陪房,是贾敏身边最得用的人,只是她来见她做什么?是代表贾敏的吗?……邢夫人心中纳闷,想不通缘由,但是面上不露声色,说道:“让她进来吧。”
双喜领命出去,一会儿领着一个身着青灰色长马甲的老嬷嬷进来。白嬷嬷进屋之后,扑通一声跪在邢夫人的面前,连着磕了好几个头。邢夫人吓了一跳,赶忙让锦绣将白嬷嬷扶了起来,说道:“这是做什么,我可当不起这大礼。快,锦绣,快将人扶起来。”
白嬷嬷伸手拦住了锦绣上前扶她的手,直起身对邢夫人说道:“舅太太,这几个头是舅太太应得的。若非舅太太,我们家太太、姑娘和小爷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本来应该是我们家太太亲自来向舅太太道谢的,只是我们家老爷过世,我们太太带着姑娘和小爷回姑苏老家守孝,短时间内无法回京,所以我们太太打发我过来,替她向舅太太表示感谢。我口拙嘴笨,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表达太太和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对舅太太的感激,所以只能在这里给舅太太磕几个头表示一下心意了。”
在收到林如海病重的消息后,贾敏和贾琏一行收拾停当,急急忙忙上路赶赴扬州。落春以邢夫人的名义,预备了不少吃穿之物还有很多珍贵的药材送到贾敏他们的船上,并且随行的还有医道圣手张友士。事关丈夫,贾敏心急如焚,一路上催船快行,昼行夜宿,很是艰苦,因为走得急,所以她们带的东西并不是很齐备,而且贾敏、黛玉和林朗身子都不甚康健,幸亏落春事前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又有张友士尽心尽力帮着开方调养,所以抵达扬州的时候,病弱的贾敏娘三身子并没有垮下来。
到了扬州之后,林如海已经病入膏肓,虽然张友士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救得了他的性命,但是因为他的存在,使贾敏在丧夫之后虽然病倒在床,但是到底撑了过来,免去了林家在办过男主人丧事之后再操办一场丧事的危机,黛玉和林朗在失去父亲之后再失去母亲,成为孤儿的可能。虽然贾敏能够撑过来,还有放不下一双犹在稚龄的儿女的缘故,但是这其中张友士的功劳是不可抹杀的,而张友士又是“邢夫人”给她请来的,所以贾敏对邢夫人可是满心满眼的感激,几乎都要把自己这个大嫂早晚三炷香给供起来了。因此在贾琏派昭儿回京报信的时候,她将白嬷嬷派了回来,替她向邢夫人表示感谢,顺便向贾母回话。
虽然落春所做的一切并没有向邢夫人一一说明,但是邢夫人曾经接受落春的建议,也帮着贾敏他们准备了不少东西,因此对白嬷嬷的感谢并没有感到突兀和意外,说道:“姑太太是个细心周到的人,若非因为姑老爷的消息乱了思绪,人虽然在京城,心却不在这里,早就飞到了扬州,也轮不到我来准备。都说‘长嫂如母’我身为长嫂,本就该事事想到前头,做点什么还不是应当应份的,一家子骨肉,姑太太要是这么说,可就生分了。快,锦绣,扶白嫂子起来。”
拿了个小杌子让白嬷嬷坐下说话,邢夫人打量着白嬷嬷一身素净的打扮,问道:“你们是哪天到的扬州?刚才听你说,姑老爷过去了,是哪天的日子?姑太太可有什么打算?”白嬷嬷稍微往前欠了欠身子,说道:“我们是八月十九那天到的扬州,老爷是九月初六日巳时没的。在扬州操办完老爷的丧事后,琏二爷陪我们太太扶灵回苏州。我们家太太的意思是,虽然苏州这边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与我们家老爷俱是堂族而已,没什么亲支嫡派,但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去,而且姑苏是林家世居之地,林家祖宅也在这里,因此想着带着姑娘和少爷在苏州守完老爷的孝,再进京,所以派我过来和老太太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