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本来想着过后再去御马监找杨明顺的, 没想到在这里就遇到了他。看他那样子, 似是听到风声便匆匆赶来拜见, 只是向来喜乐无忧万事皆不放在心头的杨明顺, 竟然一见自己就红了眼圈, 这倒是令江怀越颇为意外的。
“怎么了?起来说话。”江怀越上前一步, 打量着杨明顺。
杨明顺这才平定了一下情绪, 迅速起身侧立一旁, 愁苦道:“督公, 是我一时太激动……我, 我盼您回来盼得好苦!”
江怀越朝左右望了一望, 示意他跟着自己朝宫墙那头慢慢行去。“当初把你留下的时候, 你不是还信誓旦旦说没事吗?这段时间内, 是受委屈了?”
杨明顺跟在他身后,低着头道:“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司礼监和东厂那帮子人,狐假虎威的,他们本来也就那副德行。我听您的话, 老老实实在御马监待着, 很少跟他们接触。”
“贤妃搬去太液池,是什么时候的事?”江怀越忽然问道。
杨明顺愣了一下, 道:“也没多久, 就前几天……听说贤妃住在了琼华岛广寒殿,岛上的太监宫女都被换成了原先长乐宫的人。”
“琼华岛?”江怀越想到了先前惠妃曾经因为乘坐画舫而流产的那件事,不由道,“她倒也不忌讳, 惠妃不就是在那儿出事的吗?”
“据说万岁跟她说过,太液池那边虽然幽静空寂,但毕竟离这里太远,万一有什么叫太医都不方便。但是贤妃说自己就对药理有所研究,应该不会出问题。虽然这样说,万岁还是不放心,令太医院的人去探问过好几次。”
江怀越脚步微缓:“切脉了吗?确定有孕?”
杨明顺诧异道:“那肯定啊,都是太医院里有名的人物,哪能连喜脉都弄错呢?”
“有三个月了?”江怀越一边往前走,一边又问。
“是。”
江怀越算了算时间,应该是在他离开京城去南京后不久就怀上的。他又问及最近太后与贵妃的情况,杨明顺道:“太后因为贤妃说有人要加害腹中胎儿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前些时候万岁还去过她那边,据说发生了争执。贵妃娘娘她……反正也不理会别人的言语,好像什么都跟她没关系似的。”
江怀越倒有点意外,原先荣贵妃可不是这样的性子。本来他就在打算要去一趟昭德宫,听了这话,便领着杨明顺往那边行去。
一路上他又问及其他事务,杨明顺皆如实回答,末了,倒是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督公,您后来,有没有相思姑娘的消息?”
江怀越看了看他,淡淡道:“有。”
“她还好吗?”
“好。”因为在宫中,江怀越不太愿意说起相思,只是极其简单地予以回复。杨明顺似是放下了心,却又似是增添了惆怅,眉宇间始终带着几分萧索。
江怀越感觉不太对劲,转过脸问他:“你有什么事吗?怎么心事重重的?”
“没。”杨明顺立即摇头。
江怀越皱眉道:“杨明顺,你觉得自己满面愁容的样子能瞒过我?”
“我……”杨明顺欲言又止,过了片刻,却问道,“督公您和相思姑娘是不是见过面了?”
江怀越不知他为何又问起此事,只好耐着性子道:“是。问这个做什么?”
“那她还在等您?”
“……我说杨明顺,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反过来追问我来了?”江怀越越发觉得他可疑,停下脚步审视他。
杨明顺尴尬地笑了笑,温顺道:“哪里呀督公,小的只是关心您终身大事,生怕您又错失良机,蹉跎了岁月。”
“那你到底惹上什么麻烦了?还不赶紧交待清楚?”
“真没什么呀,督公,我不是说了吗,就是前阵子被司礼监那帮兔崽子欺负,害得我都不敢抬头见人了……不过您刚刚回来,千万别为了我去跟他们算账,要等着以后您重掌大权,再好好收拾他们!”杨明顺又恢复了原先那舔着脸讨好奉承的模样,跟在江怀越后面,好像刚才那忧郁只是瞬间的错觉。
江怀越还待再问,拐过弯前面就是一片大殿,来来往往的太监渐渐多了起来,只好也不再发问,带着他往昭德宫而去。
*
到了昭德宫,杨明顺自己留在了外面,江怀越独自入内拜见。夏花娇艳,蜂蝶乱舞,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清香甘甜,只是这宫中寂静,熏风微来,让人不禁有一种画堂深深帘幔卷愁的感觉。
荣贵妃妆容依旧艳丽,一身绛紫织金的衫裙雍华不凡。江怀越进来时,她正斜倚在美人榻上,听得脚步声近,才支起身子。
与原先几次不太一样,这回她见到江怀越,只是端端正正看着他,唇边露出笑意。
“我就知道,你过不了多久要回来。”
江怀越向她叩首问候,谦恭道:“怀越是被贬出京,此次幸得万岁信任才召回京城……”
“少装样了,我还不知道你?”荣贵妃含着怨怼盯了他一眼,“当初是谁可怜巴巴跟我说想回南京?说什么早知如今被万岁冷遇了,还不如当初留在南京本分度日……我问你,你干什么非要回去一趟?”
江怀越连忙道:“臣当时也没欺骗娘娘,确实是因为万岁对臣产生嫌弃芥蒂,那臣还不如自行避让,免得还在宫中更添麻烦。其他地方去了之后恐怕更要受罪,还不如回南京避避风头。”
“哼,在南京你倒是悠闲得很?是不是要乐不思蜀了?”
江怀越上前道:“娘娘说哪里话,臣是戴罪之人,去南京御马监忙着料理事务核查账务,何曾过得悠闲了?再说臣也时刻惦念娘娘,少不得让人打听宫中事情……”
“那你都知道了?”荣贵妃冷哂道,“之前惠妃怀孕时就娇惯得不成样子,如今这一位更是了不得,居然搬出后宫去了太液池。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在这后宫之中有人想要害她,她是逼不得已才逃离出去的吗?”
“娘娘可曾在万岁面前抱怨过?”
“没有,我又不去做那不知趣的人。”荣贵妃别过脸,慢慢道,“怀越,我到现在才明白,他是君王,就必须要考虑后嗣的事情。有再多的往事回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像病急乱投医一般,隔三差五临幸宫妃,有些甚至是他多少时候都没看过一眼的……他病了,朝臣们言论纷纷,恨不能要他一两天之内就昭告天下得了龙子,有些藩王甚至已经蠢蠢欲动,打算着过继哪一个子孙继承大统。这就是朝堂与后宫,他们眼里只有万世基业不能撼动,哪管你到底愿不愿意,甘不甘心。”
她很少会这样倾诉,更多的时候是发泄愤怒,也许是因为年少时候只是宫女出身,后宫朝堂中人虽都忌惮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但内心深处始终对她怀着鄙夷。而身为贵妃的她,也正像是带刺的玫瑰花,艳丽夺目,却又本能地拒绝他人靠近。
承景帝是她自年少时期就倾注了心血的人,她应该是一直觉得以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不管是否能养育后代,总不会因此而被冷落的。然而事实摆在了眼前,以前愿意跟承景帝闹脾气,是因为还有闹的必要,当此情形还去吵嚷,岂不是丢了自己的脸面也于事无补?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娘娘如今保持冷静才是最重要的。贤妃也不过只是刚刚怀孕,事情如何发展,还未必能预测。臣会留意此事……”
荣贵妃不免叹息,忽又觉得在他面前谈及子嗣似乎有点残忍,因而转移了话题,道:“你知道万岁叫你回来的意图了?”
“知道。刚才万岁已经跟臣说了,是因为蒙古兵入侵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