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被他气势震慑,原本还想着当面抱团抵制的,结果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灰头土脸领了任务回去。然而回去之后又聚集起来痛骂诅咒,有好事之人连夜就去拜见了守备太监袁涿,诉说江怀越到了南京还死性不改,趾高气扬地想要作威作福,大有凌驾于守备太监之上的架势。
袁涿听闻此事,心里大有不快。他本来和江怀越也没什么深厚交情,远离京城多年,却也听闻此人在皇帝面前独得宠幸,执掌西厂飞扬跋扈,而今一朝被贬来了南京。作为袁涿来说,自然知道这样的人物未必肯屈居他人之下,因此一开始就对他冷淡相待,想让他知晓处境收敛行为,没想到这江怀越居然不识好歹,跑到他的地盘上兴风作浪,怎不让他心中窝火?
次日一早,袁涿便赶到了南京守备厅,找南京守备邱俊才商议此事。邱俊才在早些时候已经见过江怀越,听袁涿这样一说,倒是不以为意。“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要整顿御马监就让他去弄,只要不将手伸到你司礼监和其他衙门,管他做什么?”
袁涿愠恼道:“大人切莫低估了此人,江怀越在京城时候就不甘平庸,带着西厂番子上蹿下跳,恨不能将东厂和锦衣卫南北镇抚司都踩在脚下。我本以为他到了南京会消停一下,没想到他又要开始折腾,他现在只是整顿御马监和禁卫,如果放任下去,少不得要管到你我头上!”
“公公是不是过虑了?”邱俊才淡然处之,“他不过是御马监的,怎么会凌驾于你我之上?若是他行为过分了,警告一下即可,不必这样气愤慌张。”
袁涿本来是想在南京守备面前告状,让主事人出面,这样既可更有效地震住江怀越,自己也可不必挂上恶名,可是看邱俊才似乎对此事不甚在意,不由得后悔来这一次。他强行又说了一通,但见邱俊才还是不肯出面,最后只能郁郁离去。
才出衙门,便望见垂柳长街上,有一名年轻公子骑枣红骏马缓缓行来。姿容俊秀,神韵高介,一身杏白色云雷金纹长袍,玉冠博带,腰悬碧玉葫芦连环佩,朱红色缨子簌簌长垂。
袁涿一见此人,本来想上轿离去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定在大门口,远远地便向他屈身拜迎。
那人见了他,不由一怔:“袁涿,你怎么一大早不去遛鸟,却跑来这里?”
“小公爷!”袁涿略显尴尬,连忙道,“我哪里会天天遛鸟,只是闲暇时候的爱好罢了。今天到此,是有事想与守备大人商议……”
宿昕皱皱眉,翻身下马,将鞭子扔给小厮。“你还真是难得,多少年了没见你那么早就来守备厅的,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因为那个新来的?”袁涿上前一步,趁着他还没进守备厅就截住了宿昕。宿昕蹙了蹙眉间:“新来的?你是说……”
“自然是江怀越!”袁涿将先前跟邱俊才说的话又转述一遍,严肃道,“邱大人宅心仁厚,不愿为难江怀越,但我是想着不能纵着他胡作非为,这南京到底是谁说了算,小公爷应该最清楚。”
宿昕不屑地一笑,跨进大门。“行,你等着,保准让他不敢造次!”
*
临近中午时分,留在御马监清算账簿的江怀越还未来得及吃午饭,就听手下来报,说是有人请他出宫一趟。
“什么人?”江怀越有些诧异,到南京已经有些时间,从未有官场上的人主动见过自己。
“没说,只是请您去西水关的鹤鸣楼,说是旧相识。”
江怀越心存怀疑,本来想回绝的,但是思索再三,西水关乃是商贾云集之地,酒楼店铺遍地,如此热闹场景中,应该不会有人暗下毒手。
于是换了便装,凭腰牌出了宫门,乘坐马车来到了西水关。
南京三山门甚为繁华,四方交易汇聚城门内外。三山桥又横跨秦淮河,桥下旅舟商舶往来不绝,岸边码头货栈鳞次栉比,更有酒楼伫立,笙歌飘香,各色商家幌子在熏风中飘扬摇曳,绚丽多彩。
鹤鸣楼是十六酒楼之一,明窗丽轩,高朋满座。江怀越才到大门口,便有小厮上前迎接,将他带到了二楼最里面的套间。
他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内湘帘半卷,阳光正浓,走进去倒是清幽宁静,与外界喧哗俨然不是同一天地。
靠窗的八仙桌边,有人侧坐着自斟自饮,听得脚步声响动,才抬眼望了他一下,秀眉一颦,酸酸地道:“哎呀江大人,多年不见,你倒还是风采不减!也不知道到底得什么样的磋磨,才能让你伤神一些?”
江怀越一哂,飒然拱手:“原来是小公爷,倒是出乎意料。”
宿昕持着酒杯挑眉:“怎么,你来南京那么久,就想不到要来拜见一下我们国公府?还是你觉得只要见过了南京守备等三人,就可以横行无忌了?”
“小公爷说笑了,江某如今来南京,只为安闲度日,哪里还会横行无忌?”
宿昕冷笑,“安闲度日?我看你倒是不甘寂寞,区区一个南京御马监,你还打算整治成二十四衙门第一号?!”
江怀越无语,只好解释了一番。“若不是实在乱得不像话,我也不会无事生非。”
宿昕冷哼一声,顾自端着酒杯,也不让他坐下。江怀越站了片刻,按捺着愠恼道:“小公爷,我初来乍到没有及时拜见,是江某的不对。但宫内还有事情没完成,我得马上就走……”
“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又不是还在京城了,在我们这南京,讲究的是闲雅风流,不用急赤白脸风风火火。”宿昕说着,缓缓站起身,背负双手望向人头攒动的码头盛况。
“我说江怀越,你这些年来,有没有给相思上过一次香?”宿昕忽然回过脸,语重心长地问道。
江怀越一怔,敛容肃声道:“小公爷,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多谈了吧?”
“什么叫过去的事?我问的是你这些年的行为,和着我当年告诉你的秘密,你全然没放在心上啊?!”宿昕恼火地叫起来。
“什么秘密?”江怀越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出口,等到再想起时,为时已晚。
果然宿昕更加倒抽一口冷气,失望至极地看着他。“我当年离开京城时,不是在河边遇到你吗?!我可是正正经经跟你说过,相思曾经偷偷爱慕你,叫你不要辜负她的心意!”他说着说着,看江怀越还是一副寡情淡漠的样子,便觉悲痛万分,恨不得捶胸顿足,扼腕痛惜。
“真正是天妒红颜,芳心错付!我早就跟她说,你这个人一点感情都没有,叫她不要把情意投注在你身上,结果她不听……好了好了,直至香消玉殒,她都没等到你一点回馈,要是相思泉下有知,岂不是要泪滴忘川柔肠寸断?江怀越啊江怀越,我就不明白,你就算是那什么吧……怎么面对如此美人温情,居然能毫无触动?就算你对女人一点感情都没有吧,那你总也该对相思的逝去有一丝丝怜悯之心吧?”
江怀越看着宿昕那痛惜不已的样子,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神情,仍旧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小公爷,你也知道的,我对女人实在没有兴趣,当年你告知相思对我有意,却令我倍感意外。本来你要是不说,我想着和她有过数面之缘,也许还能去上一次香。结果你这样一讲,我心中甚是不安局促,原本想去祭拜的念头也就此消除,真正是对不住你的一番好意了。”
宿昕目瞪口呆:“如此不近人情!你……真的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啊!”
第169章
宿昕对于相思爱慕江怀越, 本就是想破脑袋也无法理解的,后来得知她葬身火海,大为伤感哀叹了一阵。离开京城的时候,偶然在大雪中看到江怀越独自站在河边, 虽不知他到底为何出现在那里, 但秉持着一颗替人行善的心, 还是将相思隐秘的心事告知了江怀越。在宿昕心中,虽然不喜欢江怀越,也不理解相思为何非要爱慕一个行事阴暗的内宦, 但死者已矣,应该遵从她的心愿,使得她不至于抱憾而亡。
没想到时隔多年,再问及此事,作为当事人的江怀越居然还一脸淡漠, 好似当年那个痴恋的女子对他而言果真无足轻重一般,这冷情绝义的姿态着实让宿昕气不打一处来。
人常说太监遭遇净身之后, 有些对男女情爱避之不及,有些则因身体残缺, 反而对女子怀有异样心态, 轻则鄙弃重则凌虐。宿昕平素从未和这些人有过深交,无非也都是道听途说的消息,如今见证了江怀越对相思的态度,更是加深了这样的印象。
——看似一表人才,实则内心扭曲, 就连相思这样有趣可爱的姑娘,他江怀越都能漠然对待,可见做了太监的人真的是无情无爱了。
想到此,他仔仔细细打量了江怀越一番,居然深深叹了一口气。
江怀越一脸狐疑地望着他,忍不住问:“小公爷为何如此悲叹?”
“……我是为相思的错付而惋惜!”
——枉你江怀越曾经权势滔天,就算风头再劲又怎样,人生缺憾品尝不到男女情爱的甜蜜,还不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真实想法当然不可能说出,宿昕只得板起脸来教训:“就连我这几年还会在清明中元时为相思姑娘上香祭奠,就是想到她遭遇坎坷,孤苦无依。我跟你说,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但你今年中元节的时候,务必要准备一些纸钱酒食,给相思姑娘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