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降时,相思还撑着那柄素白竹骨伞,步履匆忙地穿行于魏县大街小巷。
夜风吹透衣衫,绣鞋与长裙早已濡湿,可是她仍旧徘徊雨中,为着心里那一份不安与惶惑,无法平静归去。
起初望到那个背影的时候,她并未在意什么,只是以为是个普通的过路人。然而当纯儿带回了糖葫芦与纸伞后,她才隐约觉得这人的好意似乎超出了寻常。
只有当握着那素白纸伞时,心里某处记忆如雨夜灯火,恍惚亮起,摇曳出朦胧的影像。
她惴惴不安地奔去街角屋檐下,向那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打听之前的事情。
老汉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与她和纯儿也早就相熟,听她问起此事,也有些意外。
“怎么,你也不认识?我起先也担心,还怕是个骗子想拐走纯儿,因此一直盯着呢。后来看他急急忙忙走,好像是有点怪……”
“他大概多大……长什么样?”她的心里隐隐浮起酸涩与惊慌。
“二十来岁吧,干净斯文,漂亮得很。那穿着那气度,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老汉顿了顿,又道,“听他和纯儿说话轻声细语的,像是京城口音。”
“您确定?”相思声音微微发抖。
“听着像!我侄子一家都在京城,我年初时候还去那边住过两个月呢!”
相思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了那个街角,只记得自己就那样撑着伞,茫然站在三岔路口,随后呼吸着寒凉的空气,绷着劲儿往前追寻。
穿过了无数街巷,她不知那个牵着白马的背影,到底是不是存留于梦里的那个人。她湿润了眼眶,在大雨中穿行,努力回忆当时的无意一瞥。
她居然,没有立即认出他来。
那个曾经令她辗转反侧,珍视挚爱的身影。
他就那样撑着素白纸伞,牵着白马,站在离着不太远的街角。他和纯儿说话,为孩子买吃的,还将伞留下,却依旧执拗地没有转过身,甚至不曾侧过脸,只留给她那样一道模糊的背影。
是他吗?或是自己痴心妄想,将一切不可能想成可能?
可是除了江怀越,还有谁会这样无缘无故出现又匆忙沉默离去?
她的心里翻涌酸楚,只想要寻找到这个牵着白马的人,看一看那模样,是不是自己至今都不敢多想,但又无法遗忘的容颜?
夜风卷乱雨帘,她从城中一直寻到河边,孤寂的凉亭内空无一人,停泊的木船内灯火摇曳。
再无去处,再无踪迹。
雨点打在纸伞,如滚珠落玉,连续坠下。
*
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酒馆,才进门,纯儿就扑上来叫道:“岑姨回来了!”
柜台那边的洪三娘急忙赶来:“哎哟你去哪里了?!忽然跑出去,纯儿说你去找卖糖葫芦的人了,可我等了半晌不见你回来,就去问那老汉,结果说你往南边走了。这可好,天都黑了也不见人影,巧儿和满忠都出去找你……”
相思愧疚道:“对不住,干娘,我以为是个熟人来过,就急急忙忙出去找。”
“熟人?你是说给纯儿买糖葫芦的人?我还说呢怎么来个过路的就给他买吃的,还把伞留下,那既然是熟人怎么也不进来坐坐呀?”洪三娘还是不改本色,连连发问,相思不知应该如何应答,回头间,门帘撩起,巧儿正用力甩着伞上的雨水走进来。
纯儿立马又围上去要她抱。
“巧儿,让你出去好一顿找……”相思上前接过了伞,巧儿抱起孩子,听洪三娘说了经过,哀叹道:“还好我后来遇到街坊,说看到你往回走,不然我还得再去别的地方找呢。”
“满忠呢?没和你一起吗?”相思问道。
“他往城北去了。”巧儿话音刚落,门外又进来一人,正是刚才抱着孩子进酒馆,并帮相思悬挂灯笼的那个年轻男子。纯儿见了他,嚷着道:“爹爹,我要骑大马!”
丁满忠见相思安然,便把孩子接过来,一下子扛在了肩头,将纯儿逗得哈哈大笑。
相思默默看着这一家人其乐融融,随后慢慢走到了窗前。
雨点打湿了窗户,整条长街已然陷于昏黑。
*
一夜辗转无眠,次日清早她才到店堂打扫,却听街上人声鼎沸,像是有大事发生。相思打开大门,只见家家户户老老少少皆往西边赶去。
洪三娘亦赶出来,着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邻居道:“你还不知道吗?朝廷来了人,下令开仓放粮!四周村庄的灾民天没亮就等在县衙门口了,咱们也去挤一挤!”
“有这样的事?!”洪三娘连忙招呼出巧儿,要她也去县衙看看。巧儿抱怨了几句,正想叫相思一起,却见她紧紧攥着门帘,好似魂不守舍一般。
巧儿连叫她几下,她才木愣愣回过头来,眼里满是焦灼。“巧儿……满忠最近有没有说起过,朝廷派什么人来我们这里?”
“他不怎么说县衙的事,只是提到过一句,好像是府尹大人向朝廷上奏请求开仓赈济,然后皇上派了个什么提督大人去了大名府。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天着凉病了……”
巧儿话还未说完,相思已紧抿着唇后退一步,随后步履艰难地走到门口。
满街民众都赶赴县衙,街上尽是喧哗吵嚷。
她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
“干娘,巧儿……我,去一趟县衙门口。”相思压抑着感情,微微发颤地说罢,转身出了酒馆。
*
不远一段路,相思先是急促前行,然而蜂拥而去的百姓将她挤得行进艰难,她走得越来越快,终于随着人潮,奔跑起来。
奔跑在满地积水的青石道路上,溅起点点水花。
惶惶然,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场来得太过忽然的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