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样一个天色灰白的黄昏,抵达了大名府。
大名府府尹虽预料到朝廷会派人来核查情形,再回禀圣上做出决断,但也没想到承景帝居然委派了西厂提督前来此处。江怀越此人的名声,即便是甚少有机会到京城的大名府府尹,也早有耳闻。因此早早就打听到这列马队的前行路程,带领了府衙大小官吏,从午后开始便等候江怀越的到来。
直至黄昏时分,才终于远远望到玄黑赤红的旗帜与煊赫仪仗,以府尹为首的众多官员纷纷跪拜迎候,黑压压一片蔚为大观。江怀越坐在车内,只撩起帘子看了看,府尹便高声迎诵,意态恭敬得让他都有些皱眉。
繁文孵节不必了,直接去府衙。他放下帘子,靠坐在车壁。
是,卑职给大人带路!府尹诚惶诚恐地起身,于是两群人马又浩浩荡荡转而赶往大名府府衙。抵达府衙后,少不得又是所有官员上前叩拜, 江怀越坐在堂上,当听得某个官员自报家门,说是魏县县令时,眉间不由一蹙。
府尹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始终都在察言观色,一见江怀越神色微变,连忙道:提督大人明察秋毫!本府粮仓就建在魏县城中,而且魏县下属的几个村镇眼下已是饥民遍野,大人如有意,下官明日可带您赶往那里勘察一番……
江怀越的目光落在魏县县令脸上,过了片刻才道:百姓都已无粮可用了?
魏县县令从未接触过江怀越这样身份的特殊人物,听得发问,不由白了脸色,结结巴巴道:是……啊,不是,城内百姓还好,但乡村农户多数一天之内 只能吃一顿.….
江怀越又沉默下去。满堂官员们心生寒意,不知这位提督大人到底在想着什么,也不知这一次迎候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够恭谨,才使得他始终冷若冰霜。
府尹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几声,江怀越方才不含情感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吧。7
众官员捏着一把汗,颤颤巍巍起身告退,谁也不敢再多留一刻。
这一夜,江怀越历经车马劳顿,却披着大氅坐在驿馆,望着摇曳烛火久久 不能安睡。
从抵达大名府的第二天起,他就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地审阅各种卷宗,从早到晚在府尹的引领下前往各处乡间核查灾情。
面黄肌瘦的百姓已了无精神,寒凉的秋风中,多的是身穿单衣光着双脚的孩童,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他甚至还看到有十六七岁的少女,原本应该也是长相清秀的,如今却衣衫破烂,胡乱地扎着发鬟,插着茅草,跪在路边哀求别人将其买下为奴。那样的场景,让他一时怅然。
他极为难得发了善心,丢下一锭银子就走开了。可是眼前却始终摇晃着那些饥民的脸,毫无生气的眼。
那是他抵达大名府的第三天,按照计划,原本晚上是要重新召集官员商议事务的。然而从街上回来后,江怀越一直坐在书房内,过了许久,整装出了驿馆。
驿馆官员急忙上前询问,江怀越只吩咐下人备马,什么都没说。
大人要去哪里,卑职也好跟府尹说起一声啊!驿馆官员生怕他率性出去发生意外,然而江怀越直至牵着白马出了大门,也未曾说出去向。到邻近地方转一圈就回。他只淡淡说了一句,翻身上马,没带任何随行人员,就这样离开了大名府。
萧飒秋风扑面而至,阴云密布,似是酝酿着一场大雨。他远离了人烟阜盛的大名府,从官道上,再转入乡间小路。凭借着先前看过的地形图以及魏县县令的介绍,江怀越一路辗转,终于在临近黄昏时分,望到了前面那座古拙宁静的小城。
与大名府相比,魏县县城小了许多,就连街道亦显得狭窄不平,行人更是寥落稀少。低压的云层聚集翻涌,不多时,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苍蓝曳撒间落了雨珠,因染出点点水痕。
他买了一把素白竹骨杏黄木柄纸伞,牵着马慢慢走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一时之间却又产生了迷惘。
—一为什么,要来这里7
是想探知魏县的情形严重到了怎样的程度?还是因为在街边看到了同样柔弱的少女卖身为奴,让心底深处泛起了不安?或者是,为着积压沉寂已久 却始终无法纾解的情绪?
再或是……再或是,他闭了闭双目,不愿多想,亦不能多想。
两年前最后一封密报,只有一行字。岑蕊还在酒馆。
别的,什么都没说。
并非探子不认真,而只是按照他的要求来写。
他不想知道,她是否跟那个县衙的差役有了结果。
有些可笑,也有些自欺欺人。能知道她的去向就可以,至于她是否有人爱慕,是否接受了别人的提亲,这本来就已经是属于岑蕊的未来,和他江怀越又有什么关系?
分别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至今还记得的是,当夜等候在西厂那个院落,他是怀着怎样寒凉的心,等待着她的到来。他甚至已经预料到她会来决绝分手,可是当相思真的用那种悲凉眼神审视着他,好似从未认识过真正的江怀越,直到那时才看透他的心的时候,他还是心冷了。
碧色琉璃的耳坠,玄黑狐绒的斗篷,都是他赠予的,她却像奔逃般离去,把这些东西丢在了门口。
他想要彻底忘却,可是抵达了大名府之后,原本还感觉天涯海角终生不会相见的遥远,却在深夜里一尺一寸被无形拉近。就像有巨大的力量,硬是牵扯着痛苦的心,让他几乎能看到一间点着灯火的小酒馆内,有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在窗前坐着。
正如以往,总是坐在沿街窗内,抱着琵琶的那道倩影。
他曾在梦里回到过淡粉楼下,梦里的他,难得地没有乘坐马车,而是自己一个人穿过长长街巷,穿过弥漫水雾的黑夜,站在了那座灯火璀璨的高楼下。
梦里琵琶声幽幽,半空中白莲依依盛放,细密湘妃竹帘半卷,绛红色帘幔随风飞舞,而她就坐在窗内,似乎永远在等待着谁人的到来。
一—相思。
他在梦里,竟然不再犹豫,也不再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扬起脸向她唤。
帘幔飞卷,相思却只是坐在那里,转过脸来望着他。
她没有回应,就那样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相思!
他惊慌失措地喊,不是说过的吗,她说过喜欢的,爱恋的,只有他一个。可是为什么到最后,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着他的,也是她。
… 而后,便是梦醒。
囿于沉沉黑夜的梦醒,寒意侵袭。
江怀越牵着白马打着伞,冒雨走过一条又一条寥落长街,最终到了距离魏县县衙不远的那条青石板路尽头。
那是三岔路口,原本应该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地带,而今却也有些冷清。沿街的店面开着门,遥遥望去,悬在门前的酒旗已有些斑驳褪色,然而中间那个洪字,却还是醒目的。
有人赶着车快速驶来,他下意识地退避至街边角落,不想引人注意。
雨珠僻啤啪啪打在伞上,江怀越就站在无人经过的街角,站在低矮的长着藤蔓的围墙下,默然注视不远处的间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