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不看欲言又止的沈静思,只看车前默诵佛经的沈佛心。

“佛心,你怎样想?”

竟是当着众人的面,坦然地商量起来。

那串晶莹剔透的佛珠停了下来。

灯光下,那双修长白净的手却比佛珠更加莹润细腻,有如珍珠美玉。

这样一双手,又将主人尽毁的容貌衬托得更加不堪,叫人惋惜。

唯独那双沉静清润的凤目,睁眼的刹那便像明镜生辉,足以照彻人心。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沈佛心敛目低眉,“上京区早已血煞冲天,谢施主放下屠刀,未必不能立地成佛。”

谢彰皱了皱眉,觉得沈家的这小辈修佛修得人都轴了。他面上笑笑,道:“焉有不流血之变革?仙凡之争,早已开始。沈家也不例外。我记得……是了,阿越那孩子也在苍梧书院。他秉性纯良,聪慧孝顺,难道佛心不愿他出头?”

沈佛心诵一声佛号:“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阿越无有天资,便该走人道正路。”

谢彰朝左右使一眼色。

玄甲自黑暗中浮出,以尖刀对准车驾上的沈氏父子。寒光利刃,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这几名玄甲与结阵者不同,浑身除了漆黑铠甲,还覆有一层若隐若现的流动血光。

“佛心是神游修士,我不能及。但这几尊‘无常玄甲’却都是神游修为,佛心恐怕也不是对手。”谢彰威胁一句,却又捻须而笑,“仙道昌盛,平京世家本该同力对外,何必别苗头?若佛心愿协助九郎,将来天下世家大兴,必有沈家一席之地。”

沈氏父子皆沉默不语。

沈家原本就和谢家一个打算,只是不甘心屈居谢九之下。

他们判明形势,已经打定主意暂时屈服。可……

沈老太爷注视着沈佛心。那孩子的面容被疤痕覆盖,眼睛澄净淡然,毫无波动,即便是他也看不透那孩子的想法。

说到底,佛心这三十多年几乎都在龙象寺度过,与沈家并不亲厚。

唯一让沈老太爷有信心的,竟还是他十五岁那年回京要求执掌整个沈家的权柄之事。

佛心有野心——沈老太爷一直如此坚信。他这一生中,从未看错人。

这时,沈佛心忽然问了谢彰一个问题。

“谢施主对抗仙门,所为何者?”

他声音低沉清冷,语气平静无澜。

与谢九竟有几分相似。谢彰脑海中转过这一念。

他迎着沈佛心的目光,正色道:“仙门乃祸乱之根。”

“此言何解?”

“百余年前,兖州有望族陈氏,绵延三百载,也曾出过数位公卿。后来,一陈氏族人与仙门中人结仇。一夕之间,簪缨世家竟被屠戮殆尽,妇孺老幼,无一幸免。”

谢彰环顾四周,微露沉痛之色。

“时任兖州刺史朱景文上奏朝廷,以求援助,不想使者才出城门,朱景文一家也被屠杀,只因其妻亦出身陈氏。”

沈佛心再诵一声佛号:“当年作乱者,不久便被仙道诛杀。”

“便是诛杀,惨剧焉能回转?陈氏既倒,刺史暴毙,兖州陷入混乱,一时贼盗横行,民不聊生。”

谢彰感慨摇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便是修士再讲求道心澄明,只要有一人起了杀心,我等与羊牯有何区别?”

“世家必须拥有自己的力量。”

沈佛心淡淡反问:“壮大世家与妄造杀孽,孰轻孰重?”

沈老太爷忽地冷笑一声。

“谢彰,你也不必说些慷慨陈词。此中道理,我等心中清楚,否则怎会聚集在此?”白眉寿星般的老人抬起手,在利刃冷光前,气定神闲地抚了抚自己的眉毛。

“好了,佛心。”他对着孙儿摆了摆手,“我知你吃了谢彰小儿的亏,心中不平。但你是沈氏族人,心中也牵挂平京,现在就不要多说了。”

他睨谢彰一眼,说:“若谢九郎真是个有本事的,我便替佛心认这一回栽又如何?”

“国师深明大义。”谢彰从善如流,改了称呼,又对沈佛心笑道,“小国师也受委屈了,今日之事,必有补偿。”

沈佛心漠然看他一眼,再看四周太极大阵一眼,最后抬头看天。

“今夜满月。”他淡淡道,“月色甚好。”

说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便低头闭目,再念佛经,不理众人。

佛珠转动,流转晶莹光芒。

不帮忙,却也不反抗。

谢彰也不明所以,但只要沈佛心不添乱,他便不多在意。

沈家既然屈服,其余人自然也无话可说。

只外面谢九一力对抗北斗修士,太极大阵颤抖不断,不免叫人还有些许疑虑。有人便问:“谢公心怀大义,我等无有不从。但九郎虽修为卓绝,又有大阵在手,可眼下这……”

是不是打不过啊?众人看看天地间威风凛凛的雪白剑光,心中都有些忐忑。

谢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