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2 / 2)

容仪一直睡到夜晚才醒。晚上时大雨停了,换成了朦胧微雨,细密清浅得几乎看不见,在人发间织成一层薄薄的网。

相里飞卢不在车上,容仪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变回人形,踏着雾雨和青苔下去找他。

相里飞卢撑着一把白底点墨江山的伞,身侧放着一个罗盘,正对着苍茫原野静立沉思。

这雨雾无处不在,其实拿伞挡不了,他的肩头与袖口都被微微濡湿,漆黑锦绣,勾得身影清隽挺拔。辽阔群山中,月色之照着他们两个人,清透明亮。

他其实察觉容仪来了,但是依然没有动。

等罗盘停止摇摆之后,他掐算片刻,在随身携带的纸笔上写下什么,分别放进两个信鸽信筒里,预备明天送去驿站寄出。

“这是什么?”

容仪依然不怕水,如同他见他的第一天那样,盘腿坐在一处湿润的岩石上,周围雨水飘落,却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相里飞卢说:“信。”

“我知道是信,你在看什么?”

容仪跟着他一起仰头,青黑天幕中挂着一轮上弦月,月光清透,他手里攒起了一小团火花,雨水碰到就蒸腾为滚烫的雾气,会发出“吱吱”的声响。

他喜欢听这声音,于是指尖一勾一放,火花跟着时不时地喷出来一缕,将水汽凝干。

“如今时节,本来只应让在天命前看见上弦月,如今还是午夜,而且有雨,说明天象反常,而且越往南,越反常。”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天象反常,会怎么样?”容仪跟着问道。

“姜国有史以来,月初上弦月的天象记录过三次,一次北关地震,一次干旱,一次鬼国入侵。”相里飞卢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会死人。”

他收了罗盘。

那罗盘是铜色的,泛着被人久以抚摸、使用的光泽,映照得他的双手更加白皙修长。

他收了伞。

容仪对死人不感兴趣,他像是对那把伞更有兴趣,不过看他走了,也没有多停留,而是跟着他回到车上:“你该给我梳毛了。”

相里飞卢如今对他没有最初那几天那么排斥,但仍然是淡淡的,带着某种例行公事的冷漠。

容仪化成凤凰,窝在他身上,相里飞卢就拿了一枚象牙梳,轻轻地给他梳理。

凤凰的羽毛轻而柔软,不像普通的凡间鸟类,一旦羽毛长大,羽管发硬。

凤凰的毛柔软得近似于某些幼崽的毛,很轻软舒服,赤金的颜色在光下星星点点闪着光芒,是一看就很暖和的颜色。

这一刹那相里飞卢走了神,想到那个贯穿他半生的、重复的梦境:他坐在一个幽暗封闭的角落里,不清楚在干什么,不记得自己是谁,而他袖子里蹲着一只幼鸟,有着格外柔软的触感,乖顺而温和。

他走了神,怀里的凤凰“啾”了一声,随后是少年人不满的声音:“你弄疼我了。”

相里飞卢垂眼去看——他其实并没有用力,只是刚刚梳齿勾起了一片歪过来的短绒羽,不留神,直接把这一小片羽毛带了下来。

凤凰娇气,他是知道的,他安静地说:“对不住。”

容仪也不跟他计较,他瞅着相里飞卢那双翠绿的眼睛,忽而说:“我娘和你一样,虽然养凤凰养得很好,可是不太会梳毛。”

相里飞卢的动作停了停,他不欲答话,可是容仪却叭叭地跟着说了下去:“在我出生之前,我娘是凤凰族里最好看的那只凤凰,从来不愁有人给她梳毛。后面我生出来了,我就成了最漂亮的凤凰,她总是跟我生气,但又不许别人给我梳毛,给我羽毛梳断了,她就会装着没这回事。”

“其实虽然有点疼,但是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是凤凰,有修复和重生的能力。你看,已经长好了。”

容仪抬起翅膀要给他看,可是他自己已经找不到那根被梳断的羽毛了。

相里飞卢停下了动作,垂下眼,注视着他,却见这凤凰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他说:“知道了,别找了,我继续给你梳。”

容仪却不干,他团在他身前,歪歪扭扭弄了半晌,歪着脑袋去一根一根地找。

相里飞卢也就静静地等着,任由他在自己怀中拱来拱去。

夜已经很深了,车夫、随侍都睡了,外边只有细密的雨声,和容仪模糊的咕哝一起,响成某种恒长的频率。

相里飞卢昨天就被这只凤凰折腾得一宿没睡,临行前又耗费了精力与元神做了佛塔结界,困意渐渐上涌,握着象牙梳的手也渐渐地松了。

只是困倦中他也还在想,想着或许想回答这凤凰的话——既然从前也有人给他梳毛,也有至亲骨肉,那么何不爱人?

何必与他纠缠到此。

只是没问出口,问了或许也没什么作用。

“我找到了!”

他忽而听见少年人的话音,刹那从沉沉困倦中惊醒,有什么软软的东西,细碎地扫过他的脸颊。

他一睁眼,怀里一沉,容仪的呼吸就贴到了他面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回了原身,少年人的模样,趴在他怀里,凑得极近,手指夹着一缕柔软乌黑的头发,得意洋洋地要展示给他看:那缕头发从中间被梳断了,现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

马车狭小,相里飞卢靠侧边倚靠着,身边放着一卷书,书卷上带着檀香的气息。

而容仪这次是真真切切地趴在了他怀里,他一低头就是他乌黑的头发、精巧的鼻梁与上挑的凤凰眼尾,长长的、漆黑的睫毛,底下的眼睛一派澄澈。

还有原本他拎着扣在怀中,凤凰的翅根——现在是少年的腰背,细而莹润,软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