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飞卢随手将昨天容仪剩在桌上的半张饼和麦子拿了出去。
这些鸟儿都不怕生,也和他相熟了,争先恐后挤着过来,啾啾叫着抢食吃,一派热闹活泼之景。
身后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床上的凤凰哨子一样的呼噜声停止了。
相里飞卢偏头看了一眼,见到容仪把脑袋埋在羽毛里蹭了蹭,随后抬起了毛茸茸的脑袋。
样子是神鸟的样子,声音却还是容仪的,微微沙哑带着睡意:“佛子,你回来了。”
鸟儿们还在争相往他臂膀、肩膀上跳,毛茸茸的挤来挤去,鸣叫声清脆。
容仪抖了抖羽毛,脑袋歪了歪,有些疑惑:“它们也是你养的鸟吗?”
“信鸽为皇室所养,这些不过是未曾南下的野雀。”
相里飞卢随口说。
容仪又歪着脑袋,抖了抖羽毛,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既然它们是野的,那你,不喂喂我吗?”
相里飞卢动作顿了一下,下一刻便见到容仪又化回了人形。
少年人揉揉脑袋,顶着一头凌乱的乌发,眼尾发红,带着几分慵懒的睡意。
他朝这边往过来,却不是看着相里飞卢,而是盯着那些鸟雀,眯了眯眼睛。
这一刹那,相里飞卢感到自己手边的鸟儿们都抖了一抖。
凤凰威压无声释放,万鸟之王的天生慑服力,让这群鸟儿们感受到了极其恐怖的压力,再也不敢多呆,反而争先恐后地逃离了,像是逃难。
相里飞卢:“……”
容仪满意了。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了桌上的水果,眼神一下子又亮了起来,满身戾气瞬间收敛,称得上一声收放自如。
他赤足跳下床,先观察了半晌,拿了一个脆柿,张口就咬,下一刻又吐了出来。
他捏着这被咬了一口的柿子,望向相里飞卢:“涩的。”
“剥皮吃。”相里飞卢耐着性子。
或许是知道随后要走,而容仪出不来,他也难得对这只凤凰有了几分好耐性。
容仪低头剥了一下,新鲜脆柿果皮紧实,很难剥,皮没掀掉,反而汁水沾了一手,粘哒哒的。
“我原来吃练实,也是要剥皮的,不过在梵天的时候,都是小龙给我剥皮。”
容仪想了一下,突然又记了起来自己的“好养”人设,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么,这个东西,好像也没有练实好吃,我换一个其他的尝一尝。”
相里飞卢就看着他在剩下的东西里挑挑拣拣——除了脆柿,还有柑橘和葡萄,一个比一个难剥,一个比一个粘哒哒。
容仪有点迷茫。
相里飞卢淡声说:“给我吧。”
他冲容仪伸出手。
那柿子他能认出来,是东边街市开果园的小贩那家买的,是整个王城里糖霜最多、最多汁爽脆的柿子。
他刚记事时,第一次随佛塔僧人去街市上化缘,就认识了那家人。
那时他还小,哪怕知道寺里师父说不是乞讨,而是为结缘,也依然觉得脸热难堪。
可他是天生佛子,甚至要走在僧侣们的最前,因为姜国人民信服他、爱戴他。那时他敲开的第一家门,就是那个果园摊贩家的们。
他们给他们拿来了早已准备好的脆柿,他还记得老摊主彼时慈和高兴的笑容,还有嘴里念念有词的口头禅:“这不就是枣树上结柿子,小事。佛子以后一定常来啊,咱们家的果子好吃着呢,不比别家差!”
他垂眸抱剑,替他剥柿子。
他的手很巧,因为常年侍弄草药、给人看病,是一双很温柔的手,指节修长,肌肤白皙,带着花与檀香的香气。
剥着剥着,眼前就凑来了一个脑袋,容仪像是忍不住好奇一样,又撞过来,认真看他的眼睛,还伸手想要摸一摸——
相里飞卢那双苍翠的眼底,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奇异颜色,如同沉入日光照耀的水里,一轮碧绿的翡翠,随后被波光映照得一样温柔。
这种温柔是他前所未见。
相里飞卢这次没反应过来,可容仪自己反应了过来——他指尖还沾着柿子的汁水。
相里飞卢察觉那温热呼吸凑近了,轻软的发丝也跟着凑进了。
微风拂过,容仪张开嘴,轻轻咬住自己的指尖,红润的舌头舔了舔,在肌肤上留下浅浅水光。
楼下隐隐有响动,应该是禁军过来,准备送他出城了。
容仪还凑在他跟前,视线转到了柿子上,整个人几乎要往前倾倒,栽在这个柿子上。
相里飞卢压住呼吸,往后退了一步,将刚刚剥好的脆柿递过去 ,仍然是淡声说:“……好了。”
容仪欢欢喜喜地拿了过来,这下站定了,开始卡擦卡擦啃柿子。
相里飞卢往外看了一眼,声音没什么波动:“我近日南下,请上神好好待在佛塔中,当然,如果上神不习惯,也可以回梵天。每日会有人来送鲜果与醴泉,上神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提前告知我。”
容仪本来在开开心心啃柿子,这下听了相里飞卢这么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你不打算让我一起走吗?”
他歪头看了看刻在门边的法诀:“这个你昨天早上就刻下了,我本以为你只是不想让我与你的姜国人接触。”
“我同上神说过,南边危机四伏,上神呆在这里,对你我都好。”
相里飞卢往外踏出一步,一道门隔开他与容仪两人。
他暗自思忖着,自己这一趟来回所需要的时间——容仪不是孔雀,他尚且没有摸清他的底细,现在不论如何对他,都难以成为万全之策。
实在是个麻烦。
容仪也思考了一下。
他连柿子都不啃了,诚恳地说:“我很乖的,而且如你所见,很好养。我既然是你养的凤凰,也会听你的话,你要驱除妖邪,身边多一只凤凰,总没有坏处,你觉得呢?”
他看着相里飞卢沉静思索的样子,认真建议道:“有人养的凤凰,会很听话,可是没有人养的凤凰,说不定会不听话。你很喜欢你养的那些寿命很短的人类吗?还是你喜欢那些野的雀儿?你不喜欢我和他们接触,可是我如果呆在这里不动,也可以和昨天一样,跟他们说话的。你喜欢这样吗?我记得你不喜欢的吧?”
相里飞卢的眉头皱了起来,眼底闪过一丝寒光:“你——”
“你看,你的脾气是很大的。我只想跟你商量一下……”
容仪还是笑眯眯的,相里飞卢周身气息却直接冷了下来,握着青月剑的手泛出白色,“你要动他们?做梦。”
容仪瞅瞅他。
相里飞卢站定不动,依然在门边,神色更加冷峻。
容仪知道他改变主意了。
没有人可以拒绝他,包括他的三十六位前任们。
“上神在人间,须记得这一点。这个国家,在你之前,在你之后,神魔妖鬼,都需我过问。”
相里飞卢沉声说。
容仪认真记下:“好,那我可以跟你一起了?”
他又歪了歪脑袋,一头凌乱的发丝跟着一起晃来晃去:“那你还可以帮我梳梳毛。”
下面的人声越来越近,姜国都城正在从睡梦中苏醒。
相里飞卢眉头还皱着,低头去看门边的法诀,然而他还没动手解开它——容仪却直接跨了出来。
少年人胡乱披着一件外衫,头发是散的,眼神也带着困倦,连鞋也忘了穿,赤着一双脚踏过,脚趾莹润白净,就像每一个放浪形骸的世家小公子一样。
然而他这一步踏出,铭刻的强大符文受到业力感应,在这一刹那生出了无形的、强劲的气浪。
水火相斥,空气里瞬间充满了逼人的焦灼之感,如同一柄烧得滚烫的刀刃,直逼喉头。
走廊外的一株兰草即刻枯萎、衰败、叶子飞快地落下,紧跟着,连庭院中央那颗生长百年的榕树,也瞬间凋敝下来,黄色替代了绿色,雨水蒸腾为灼热的雾。
孔雀大明王也无法破开的咒术,此时此刻,轻轻松松被焚为灰烬。
这种力量,让相里飞卢立时回忆起容仪刚刚望向那群鸟儿的那一眼——纯粹的、可怖的业力。
不是因为出不来,仅仅是因为此刻才得到他的默许。
纯真少年的外表之下,蕴藏着无法估量的恐怖力量。
是为明行。
不止那些鸟儿,甚至连相里飞卢自己,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等到回神过来时方才发觉,掌心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而容仪仍然歪头端详他,似乎是看不懂他的情绪。
他于是想了想,又变回原身,拍拍翅膀落在他肩头,盘上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好,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