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的脸在幕篱下悄悄红了,被男子说样貌,又是害羞又是生气心里复杂极了,觉得这人真是浮浪,暗骂烂你的嘴……正胡思乱想着,听崔娘当真骂他句什么,桓行懋则朗声拊掌笑说:
“礼岂为我设焉?”
咦?这话……嘉柔愕然,目光流转间明白了什么:这人一口河洛官腔,真的是从洛阳而来!
她隔着幕篱,影影绰绰望向他,桓行懋见她形容尚幼,可方才在那乐师面前云水般掀开幕篱,眉如翠羽,唇胜棠红,一双眸子在看人时眼波灿灿仿佛掬了一汪清透月色,身段纤秀袅娜说不出的娇媚,当真佳人,不晓得上天在造化她时用了多少笔力。
于是,先前那句话在嘴边笑着重复开:
“女郎可曾许配人家?”
这样放肆!崔娘铁青着脸,知道凭自己是镇不住这登徒子了,手臂扬起,打个手势,明月奴闻风而动立刻持剑而来。这阵势,桓行懋看的要笑了,再观崔娘神色,着实动怒:
“你怕是不知道,这位乃凉州刺史家的女郎,岂是你能轻薄的?明月奴,教训他!”
桓行懋乍闻“凉州刺史”,扬眉一动:“且慢,她是凉州刺史张既家的女公子?”
这下还了得,连刺史的名讳都出来了!
“原是旧相识,”桓行懋不理崔娘,只看嘉柔,“你别怕,你父亲曾是家父旧部,想必雍州刺史郭淮你们也认得。”
这弯弯绕绕提说,崔娘斜他一眼,示意明月奴靠边。听得满腹狐疑,跟嘉柔对视一眼,嘉柔慢慢抬眼看他:
“郎君的父亲是桓大都督?”
“即便郎君的父亲是大都督,可这样称呼使君名讳,也太无礼了!”崔娘插进来一句,这半日,好似只顾礼不礼的了。
桓行懋当即笑着赔礼,知她身份,面上神情正经起几分:“我来长安为公干,两日便还京,不知你们是要往哪里去?”
“那就不烦郎君操心了。”崔娘抢白他,心下并不因他是桓大都督之子而高看,相反,警惕如母鸡护崽。
洛阳城里,这样的贵胄子弟不知多少,崔娘虽不曾相见,却无碍展开渺远之思。至于,眼前人么,相貌算清俊,但品性怎么看怎么不能称之为贵重,瞧他那嘻嘻笑笑的模样,真让人想缝了那张嘴叫他再笑不出来……崔娘不忘白眼与他。
桓行懋心如明镜,撑得住奚落,依旧只与嘉柔笑谈:“我讲一趣事,洛阳有一少年人阮嗣宗,遇礼俗之士则以白眼对人,你猜,他遇何人才会青眼有加?”
“去去去!”崔娘如赶聒噪抖毛孔雀,烦不胜烦,好哄歹哄将嘉柔弄上了车。她们有正经路要赶,不往洛阳,依旧北上奔赴幽州代郡去见嘉柔的父亲姜修。
大道阔阔,车马远去。
桓行懋转过身子噙笑而立,凝神目送,张嘴戏言:“倘使我没娶亲,定要纳这位娇女郎为妻。”
身旁贴身随从听闻此语,笑道:“郎君,你这话有意思,夫人出身东海王氏远在凉州张氏之上,姻亲怕由不得郎君做主。今日关陇之地,远离帝京,郎君可是过足了嘴瘾。”
方才,他那番言行已够出格,虽在洛阳也是个伶牙俐齿之人,但自先帝薨逝,时局微妙,在帝都谨言慎行不少。这回来长安,乍遇佳人,倒真教人有些忘形。
去岁娶了东海王氏的女郎,自然知足。桓行懋不过年轻爽朗,也许,自己能像兄长与嫂嫂那般恩爱两不疑下去。嫂嫂出身显赫,母亲是德阳乡主,父亲是文皇帝至交,即便不是,整个夏侯氏在本朝也是虽云异姓,其犹骨肉,入为心腹,出当爪牙,宗室一样的存在。
那么兄长……确是钟意的,桓行懋不由想到远在辽东的父兄,目光便沉静下来,心里默算一阵,对随从说:“父亲和兄长这个时候应该到辽东了,我要修书一封,告诉父亲赵将军病重的事情。”
“那郎君可还需要再去拜别赵将军?”随从回想赵俨缠绵病榻的颓败模样,唏嘘摇首。
“不必,正月父亲大军出发时,中枢便接了赵将军乞骸骨的上表,不过一时没应允下来,不想短短两月他病重至此,”说到这,桓行懋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来,“赵俨要是回京,都督雍凉诸军事的缺可就空出来了。”
随从会心颔首,见桓行懋快步上马,一扯马缰:“走,回馆舍先修书去!”
事情出他所料,亦出大都督桓睦所料。
三年正月,大军自洛阳出,坐船经黄河、漳河,至邺城,再换步行。等过昔年武皇帝豪情赋诗的碣石,抵达辽东,已是五月,到处郁郁葱葱清波荡漾,却超过了大军临行前大都督算的行军一百日。
得知魏帝发兵,公孙输派遣大将卑衍率步骑共万计陈兵于由北至南注入渤海的辽河河畔--县城辽隧,坚壁清野,并早派出一支队伍暗袭侵扰桓睦大军的粮道。
河水深阔,且防守充分,强渡辽河几无可能。桓睦见此情状,立刻召众将在中军大帐商定新的对策,命幽州刺史毋纯扬旗而攻下游,自己则准备拔营,率主力绕过公孙输坚实防线,选择上游偷渡辽水,直捣襄平,彼处正是公孙氏的巢窟。
虚虚实实,诸将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等左将军问了桓睦,听大都督解释一通,虽明白了,但还有隐忧,不便再问,一出帐子,围上了这回主动请缨随军的桓行简。
桓家的大郎君一副冰雪姿态,光阴倒退十载,他且不是这副模样。彼时十五岁少年人悠游参玄,多有妙语,交游论道是洛阳城里典型贵公子做派。而如今,剑眉冽冽,一双黑眸压在乌浓的峰头下,俊脸上冷冷清清,已是端然持重。
“人说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子元看大都督的意思是有了十足把握攻陷襄平吗?”毋纯比他大十余岁,问起话,自然而然。
雪亮的日光一打,桓行简的这张脸,顿时在英朗的轮廓中分明映出不胜的白皙来,因这份白,平添几分文雅。只是被那眉眼所压,不易外显。可这双眼,生的本是隽秀至极的。
明甲在身,虽长途奔袭人人杀意不减腾腾而起,这话一问出来,引得众将把直冲冲的目光在年轻郎君身上这么一滚,都是个欲问究竟的势头。
七嘴八舌间,铠甲跟佩剑撞得珠玉错响,桓行简莞尔而听,笑意稀薄:“我年纪轻,第一次随大都督远征辽东,只从军命,余者诸位将军都参量不透,何况我呢?”
听他这话,谨慎至极,绝不肯信口一开多言多语一字,毋纯摩挲着佩剑注视这少流美誉的人物,知他格外能沉得住气,摇头一笑,按剑先行一步。
身后帐子一掀,走出军中司马,喊他道:“子元,大都督要见你。”
大帐里,立着早过花甲之年的清矍大都督,桓行简自随军来,不曾称呼一句“父亲”,即便此刻间,只父子两人而已。
“大都督。”
桓睦负手踱步,定于舆图前,抚须问:“人都走了?”
“是。”
“你怎么说的?”
桓行简轻描淡写:“我什么都没说,大都督已经解释得够清楚,无须赘言。不过,千里奔袭而来,存马革裹尸之勇,思冠绝三军之功,人之常情。”
桓睦点头:“敢以一郡之力抗一国之威,仰仗者,无非地利。”
这一趟,魏中军以两万之众跋涉三千余里耗时五个月来此当求速战。显然,公孙输坚壁据守,为的便是要拖垮魏军。先帝在世最后一年,幽州刺史毋纯曾率军征伐辽东,彼时,公孙输依辽河之险,击退魏军,如今故技重施如出一辙。
毋纯正值壮年,而桓大都督鬓角于流年之中早爬上缕缕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