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时也是我太苛责嘉卉。”黄宗鸣说,“秀姨刚刚去世,阿辉又要将外面的女人娶回来,是谁都不会好受。叛逆不听话,在所难免。我没有给你一个平复伤痛的时间,就逼你去念书,真是好抱歉。”
郭嘉卉垂下眼睑,手背轻轻碰鼻尖。在两个有愧疚的人面前,这份稍瞬即逝的难过,把握得刚刚好。
“如果不是uncle亲自去美国,和我讲我妈妈的过去,我都不知自己对服装设计也会感兴趣。我一直以为她喜欢的是法律,或是商科。”
凌彦齐终于想明白了。
看黄宗鸣提及兰因的眼神,便知他当年也是郭家大小姐的追求者。他毕业后加入郭氏,后来成为他们的家族律师。
二十多年过去,他对郭兰因还抱有浓厚的感情。郭兰因交代他的后事,他自会尽心尽力去做。嘉卉在郭家能有如今之局面,也是他的鼎力相助。否则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怎会有这么大的主意,懂得步步为营,从网红做起。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你肯回来,了却我心头一件大事。”郭义谦道,“不过,嘉卉,爷爷还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爷爷,你吩咐我做就好了。”郭嘉卉笑着为郭义谦斟酒。
“秀儿和兰因的骨灰,还是迁回来吧。”
郭嘉卉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入土为安,何必还让她们来回奔波?”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我的妻女葬在外面。”
妻女?凌彦齐心道,他还是过不去司玉秀要和他离婚这一关。
饭桌上谁都不说话。大家都看着郭嘉卉,她放下手中刀叉:“我回去和我爸商量吧。那时候我还小,外婆与妈咪的后事都是他操办的。他是粤北山区的嘛,所以在家乡圈了一块好大的祖坟山,他乡下的族人,怕是思想上……”
郭义谦面色不悦:“兰因也就算了。秀儿?他凭什么葬在他家的祖坟山里。”
“当年他们关系还是不错的。他自幼丧母,一直把外婆当亲妈对待的。”郭嘉卉说:“怎么讲他都是我爸爸啊。我改姓郭,他已经很不乐意了。再要把骨灰迁走,好像要跟他断绝关系似的。”
“他现在身体怎样?”郭义谦知道彭光辉是个混蛋,但过了这么多年,好像也没那么恨了。
“肺癌晚期。”彭嘉卉说,“也不知能活多久。”她抬头看一眼凌彦齐,还是犹豫着说出来,“金莲,不太喜欢我多接触他。”
凌彦齐挑下眉毛,看我干什么?我又不会拆穿你。
“他有什么不乐意的?如果不乐意,等他死,你再办这件事。”郭义谦道。
郭嘉卉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第二天下午,凌彦齐和郭嘉卉坐国际班机抵达s市机场。老田来接他们。回市中心,必须经过灵芝区。凌彦齐让老田下高速,说要先去看姑婆。老田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彦齐,一家人都在等着呢,先回家吧。”
“等我们干什么?”凌彦齐不解。
“你们是新婚夫妻啊,三舅妈给你们办了派对。之前的婚礼上,你们都没怎么请朋友,……”
凌彦齐怎么肯听:“不耽误,我先去看姑婆,晚上就回家了。”
老田从车内的后视镜里望两人,一个是急不可耐的天真,一个是若无其事的浅笑。郭嘉卉笑道:“老田,这么多日子不见面,彦齐不去见见姑婆,他心里难安。”
老田右拐下了高速。凌彦齐无心瞧车窗外的景色,发信息问司芃:“鱼缸和金鱼买到了吗?”
“哦,没。”一分钟后才回两个字。凌彦齐再敲字:“你不开心?”想想又删掉,再过几分钟,他就到小楼了,开不开心,一瞧就知道。
他没让老田直接送去小楼,而是在永宁街东出口下了车。关车门时,看见郭嘉卉笑着看他,搞不清楚这笑容是什么含义,还弯腰招了招手:“晚上见。”
郭嘉卉点点头:“晚上见。”
他记得这边有一家花草鱼鸟店,往南走过七八家店铺,果然寻着了。挑了一只椭圆形中等大小的透明鱼缸,选五条小金鱼,红的三条,金的两条,再捞一把水草放进去。
太阳底下,水草悠然摆荡,金鱼在丛中游来窜去。
双手捧着鱼缸,凌彦齐朝永宁街走去,像是朝他理想中的生活走去。
☆、093
人生至福,就是确信有人爱你。有人为你的现状而爱你,说得更准确些,有人不问你如何就爱你。
——雨果 悲惨世界
离开只有十天,这里已从夏日进入秋日。下午四点的斜阳,不再有炙热的温度。微风带起凉意,萦绕在凌彦齐的周围。
街道两侧种了不少的洋紫荆树,正是花期,街上起风,漫天的花瓣都向他飞来。白日的永宁街上竟没有一辆车驶入,且还只有他一个行人。
花瓣纷纷落地。
印象里的永宁街还没这么安静、美丽过,像是城市里被人忘记了的一条小路。
终于回来了,在那被簇拥被安排的人生里,寻找一个小缝儿钻出来。凌彦齐将鱼缸放在地上,兜里拿出手机,咔嚓一声,把这景色收入记忆。心想,如果将来他和司芃也要做相册,这一张无疑很重要。
他轻轻推开院栏门,看到一向整洁的院落里有不少的落叶和花瓣,微微一笑,是司芃太懒?还是这风刮得太大,扫完又来?
没有关系,他觉得很好。这个下午,想买就去买的金鱼鱼缸,不期而遇迎上的花雨,不刻意打扫的院落,都让他舒心惬意。
推开客厅的吊趟门,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影。凌彦齐一怔,抬起脚缓缓地走进去。他想,是司芃带姑婆出去了?还是都在房间里午睡?
走上十来步,推开姑婆的房门,里面空无一人。总是摆在床头柜上的老花眼镜盒不见了。
凌彦齐转过身,看着斜晖穿过玻璃打在褐色地板上的光束,发觉这栋小楼从来没有这么像深秋,寂静无言。他已停止思考她们去了哪儿。
双手仍紧紧搂着鱼缸,走上楼梯,穿过走廊。全世界都静了,静到只有他的脚步声、呼吸声,和水拍打在鱼缸内壁上的“啪啪”声。
推开画室的门,司芃买的那把白色小雏菊放在窗台上,已经蔫了。凌彦齐走过去,把鱼缸也放在窗台上。斜晖从窗外的树叶缝里钻过来,鱼缸里的水停了摇晃,小金鱼都游得恣意欢快。几步远的画架上有一副未完工的静物图,画笔还搁在一边的颜料盒上,一摸笔刷,早已硬邦邦的。
再走去那间满是白色家具的公主房,视线所及之处全是空旷,没有一样是他应该留恋的物品。推开衣柜门,看到一堆狼藉的衣物。还好,就像身心俱疲的旅人看见旷野里微弱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