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荣秋又气又好笑:他可根本没想让黑狗护送他!黑狗也是个大麻烦,和他叶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能早点打发就早点打发了为好。可黑狗刚刚才救了他一命,他就这样将人赶下车去着实不厚道。他虽不想跟黑狗扯上更多关系了,可如今黄三爷被通缉,黑狗恐怕也落不着干净,约莫是回不了重庆了。他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至少不能把黑狗丢在这荒郊野外,那就先把黑狗送到一处有人的地儿,给他一点钱,再把他给打发了。
叶荣秋暗暗叹了口气,将车门关上,道:“阿飞,开车吧。”
刚才的车上有黄三爷在,因为叶荣秋身上一万个不自在。如今黄三爷跑了,虽说不安和紧张少了些,可是和黑狗坐在一起,两人无话可说也是尴尬。叶荣秋想到方才黑狗和黄三爷所说的赌场和钟家的事,便问道:“你……你的父亲也是让黄三爷给害了吗?”
黑狗深深看了他一眼,摇下车窗,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一根。他有一会儿没说话,叶荣秋以为他不愿谈及这个话题,正尴尬间,忽听黑狗开口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叶荣秋傻乎乎地顺着他问:“为什么呀?”
黑狗用力吸了口烟,回头看着叶荣秋,似笑非笑地将烟喷到他脸上。
叶荣秋立刻捂着脸咳嗽起来,一边懊恼黑狗的无礼,一边就听见黑狗飘飘忽忽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因为我想看看像你这样傲慢的小少爷,到底还能落魄到什么程度。”
叶荣秋愣住了,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擦干被呛出来的眼泪后就看见面前那张脸上又痞又坏的表情。他又往前看,通过后视镜,看到了阿飞皱着眉头不住摇头。
黑狗笑道:“其实我和黄三爷没什么不同。只不过黄三爷想用他自己的本事让你倒霉,而我更想袖手旁观地看好戏,因为像你这样讨人厌的家伙,一定会有人出手给你教训。”
叶荣秋气得发抖,恨不得抓起什么东西糊到黑狗脸上:“你!你!你才讨人厌!”他极怒之下倒也忘了,如若果真如此,黑狗又何必将他从黄三爷手下救出来呢?他只消看着黄三爷是如何把自己折磨的筋骨寸断便就够了。
黑狗看着叶荣秋写满气愤和震惊的双眼,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他其实说的也不完全是违心话,他真的觉得叶荣秋就像一只被娇宠坏了的小花猫,让人很想恶劣地逗逗他,看他炸毛的样子心情都会变得愉快。
叶荣秋由于受了攻击,“渣滓”、“流氓”、“混蛋”之类反击的话立刻就到了唇边,硬是压了下去,心道谅在他确实救了我几次的份上我不能跟这种没文化的家伙计较,真是降低我的格调。然后他就气哼哼地缩到一边去了。
黑狗把一根烟抽完,将烟蒂扔到窗外,突然说:“我救你,只是因为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叶荣秋想他必定说不出什么好话,也许就要说他像路边的阿猫阿狗。他兴致缺缺地问道:“谁啊?”
黑狗又点上一根烟,好半晌才说:“我。”
“啊?”叶荣秋又愣了。今天黑狗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发愣。“你?”
黑狗笑了笑,又点上一根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印象里,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一面。论起来,我倒要叫你一声大侄子。钟千山,我的生身父亲,你还有印象吗?”
第十九章
其实钟千山这个名字刚才黄三爷在的时候就已经提过一回,叶荣秋觉得有些耳熟,却没有往深了想。如今黑狗再一说,他认真一回想,顿时想起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来:大概在十几年前,钟家还是重庆的大户人家,做的是走货的生意。后来钟家当家人钟千山染上了好赌和大烟的坏毛病,货也不走了,短短三五年就把偌大的家业败了个一干二净,连祖宅都变卖了。因为早些时候重庆的大户人家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家,各家把姑娘小伙联个姻,大户们都能扯出点亲缘关系来。叶荣秋记得自己有一个大表姑和一位表哥都是姓钟的,这其中绕了多少个弯子他也数不清楚。
钟千山这个人叶荣秋也有印象,曾有一段时间钟家和叶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因此那几个月里钟千山频繁地在叶家出入。他记得那时候钟千山年纪不大,也就三十来岁,白白净净一张脸,个子很高,精神头很好,在重庆这出产小男人的地方十分扎眼。那时候叶荣秋不过十岁上下,见过的很多人现在都忘了,而他之所以能记得钟千山的样子,因为按照辈分他得称呼钟千山一声表爷爷。那可是他最最年轻的表爷爷。这么算来,如果黑狗当真是钟千山的儿子,那么从辈分上数他叫自己一声大侄子倒也没错。叶荣秋后来还见过钟千山一次,那次如果不是叶华春在边上提醒他,他差点就没认出来:那时候的钟千山和他头一回看到的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面相老了十几岁,一身白皮变得泛青,人瘦的都脱了人形,他知道那是因为钟千山抽大烟导致的。再后来,钟家就倒了,倒的干干净净,叶荣秋再也没听说过关于钟家的任何消息。
想到这些,叶荣秋微微变了脸色。他本以为黑狗是贫贱人家出来的,从小缺少爹娘的教养才会走上这条道,却万万没想到黑狗竟是这样一段身世。他犹犹豫豫道:“我记得……好像是十几年前,钟家就……”
黑狗说:“不是十几年前,是七年前。我爹好赌抽大烟,把家里的生意全废了,百年祖宅卖了,我娘上吊死在屋里,我的几个姨娘被他卖了,我的几个弟弟妹妹或者病死饿死了,或者也被他卖了。我是嫡长子,那时候已经十二岁了,就自己跑了出来。”
叶荣秋愣怔地看着黑狗,他以为黑狗说这些的时候应该是很伤心的,但是黑狗并没有,语气轻描淡写,只是眼神微微有些失焦。
黑狗把烟头深处窗外,往外面弹了弹烟灰,道:“我小时候,我们家也辉煌过,我娘她家里在清朝时候是做官的,她是嫡长的大小姐,家里规矩森严,她又是好事的性格。我小时候,光是在屋里伺候我的人就有七八个,出入就更不说。我要的,一伸手就有人递到手心里。曾经因为有个仆人不听我的话把我弄哭了,我娘让人把他打瘸了丢出府去。我身边交往的人也没几个来头比我大的,所以那时候我十分……”他似乎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用“和你一样”的眼神看着叶荣秋:“所以我说,你像以前的我。我那时候以为荣华富贵没什么了不起,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敬畏我,打从我出娘胎我就比别人高一头。”
叶荣秋出生以后叶家就渐渐走了下坡路,他最奢靡的时候房里也不过四个仆从,其实还比不过黑狗。再则他被黑狗道中了自己隐晦的心思,他看了眼邋里邋遢的黑狗,心里有些不舒服,心虚地辩解道:“我没有这么想过!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顿了顿,又问道,“那你怎么会成为黄三爷的手下的?”
黑狗说:“那时候黄三在重庆已经是小有名头了,他是贩大烟起家的,七年前他把钟家的产业全吞了之后,才真正出头人地,成为重庆真真正正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他眯了眯眼睛,深深吸了口烟,“我十二岁那年一个人跑出来,做过讨口,做过贼儿,抢过钱,什么都做过。我只用了一个月,就把我前十二年来的观念和想法全部推翻了,我就明白了这世界上的理。”然而那时候娥娘却说,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弄懂的不是世间真正的道理,却把他真正的魂儿给弄丢了。黑狗接着说:“我十五岁的时候进了黄三的帮派,就是这样了。”
叶荣秋不住皱眉:“你不恨黄三吗?如果我是你,他果真将我害到这家破人亡的地步,我即便与他同归于尽,也一定要杀了他,你却把他放了。”
黑狗耸肩:“恨也是恨的,不过我更恨我爹。黄三带他接触大麻,带他沾染上好赌的习性,却没有拿枪逼他,到底都是他自愿的。我曾同你说过,这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拖累别人的家伙。”
叶荣秋还记得这句话。他想到那天在黄三爷处看见黑狗砍一个赌徒的手指,黑狗是那么干脆利落、冷静残酷,那时候叶荣秋觉得他可怕,现在却有些能够理解了。他对黑狗的身世感到同情,但那同情也是不痛不痒的,毕竟这些事情他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而且他也不认为这些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叶荣秋说:“你……确实不容易。”
黑狗裂开嘴笑了:“也没什么不容易的,不过是换了种活法罢了。以前觉得没有了富贵就活不下去,后来发现活得卑贱也没什么所谓,都是活着,不过眼界不同了而已。有些东西说没了也就没了。盛衰盈亏都是天理,不可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