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外边有人敲门,是陆从,他站在门口,拱手作揖,“谭老爷,家父有事情与你说,还请你去房间说话。”
“马上就来。”
除了陆举人,还有两位举人也在,孙氏坐在陆举人身侧,下方坐着刚刚那位盯着他看的妇人,谭盛礼颔首见礼,顺便将借的考卷还给陆举人,陆举人邀请他品茶,道,“这几日拜访友人已经拜访完了,无事的话明日就能启程去京城,耽误谭老爷多日,还望见谅。”
“陆兄严重了,这几日振兴他们出城砍柴,收获亦不小,谈何耽误。”谭盛礼落座,旁边陆从给他倒茶,“谭老爷尝尝这茶,是梁州书院的山长送来的新茶,据说量产很少。”毛峰茶,茶叶带着股清香,谭盛礼偏好苦茶,这茶于他而言味道有点淡了,他抿了小口,中肯的评价了两句。
那位妇人坐在他对面,双手搭在膝盖上,搅着手里的帕子,时不时抬头偷看谭盛礼,眼神带着探究,让谭盛礼有点不习惯,但他没有表露出来,问道,“不知陆兄找我所谓何事?”
“哎...”陆举人瞄了眼边上的孙氏,轻咳了咳,“还是上次和你说的那事。”
谭盛礼年纪不算老,在他这个年纪续弦的比比皆是,谭盛礼太墨守成规了,他介绍下边的妇人,“这位是孙姨娘娘家的姐妹,丈夫死后兢兢业业的孝顺其公婆,前些年公婆相继离世......”
在场的都是有正妻妾室的人,心思通透,哪儿不懂陆举人的意思,是在给谭盛礼和这位妇人牵线呢,陆举人又说,“她膝下有两子,长子已经是秀才功名,次子过了府试,底蕴虽不及谭家深,如果能促成这段姻缘,不失为件好事。”
妇人姓孙名婉娘,是孙氏大伯家的妹妹,长得不错,自她丈夫死后,想娶她的人不在少数,奈何孙婉娘要求高,少有能入她眼的男子,加上有公婆孩子得照顾,她没空想其他,直到孙氏写信说此去京城会在梁州停留,她问起谭盛礼的情况,孙氏看她这些年不容易,极力想帮忙,陆举人想想不是不可能,他看谭盛礼才学深厚,他日定能高中,如果能和谭家攀上关系,何乐而不为啊。
于是才有他经常劝谭盛礼续弦纳妾的事儿。
孙婉娘不到四十岁年纪,穿着身浅蓝色衣服,脸上略施粉黛,听陆举人说到自己,脸上闪过抹娇羞,谭盛礼蹙眉,续弦之事他和陆举人说得明白,他心思都在科举上,不想其他事,他拱手,“多谢陆兄好意,只是谭某无心想其他,还望见谅。”
语毕,就看孙婉娘抬起头来,风韵犹存的脸颊透着抹愁绪,直截了当的问谭盛礼,“谭老爷可是嫌我出身不好,又嫁过人?”
“绝无此意。”谭盛礼拱手,“谭某已经四十多了,几个孩子都已成人,委实无心想其他。”
孙婉娘咬咬牙,眼里闪过水雾,“终究还是嫌弃的罢。”
陆举人打圆场,“谭老爷,谭家还有公子和姑娘的亲事没张罗,你既希望儿子用功读书考科举,多个人照顾他们不好吗?”
“他们无须人照顾。”
谭家的事儿不多,谭佩珠和汪氏忙不过来,谭振兴他们也会帮忙分担,他觉得眼下挺好的,对面的孙婉娘眼睛湿哒哒的落下泪来,背着身,肩膀轻轻抽搭着,谭盛礼再次拱手,“谭某没有轻视之意,还望夫人别多想,如果没什么事,谭某就先回去了。”
他走出去,刚好遇到谭振兴他们大大咧咧的走来,经过路上探讨,他们确认书是谭盛礼的,怎么从惠明村流落到梁州却是不知,谭振兴激动地挥了挥手里的书,“父亲,你看我们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谭家每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书,谭振兴成亲前也有,成亲后决定放弃科举,学父亲的做法把书给卖了,后来重新读书,他和谭振学他们共用的,偶尔会想起自己读的书去哪儿了,里边有自己的批注,还有自己胡乱写的牢骚话,有机会重新看到自己的书,他会很开心,他觉得谭盛礼也是这般,他走过去,翻着书页划了遍,邀功道,“父亲,我们把你的书找回来了。”
封皮旧得看不清颜色,谭盛礼没有认出来,直至扫到书里边的批注,他才整个人像定住似的,脸色怔然,“哪儿来的?”
“人送的,说物归原主。”看他表情,谭振兴知道父亲是怀念的,就像他怀念自己卖掉的书,不仅仅是书,那承载着自己儿时的回忆,他认真看过了,内容晦涩难懂,好在有批注,读起来不难,和谭盛礼平时讲课提到的古籍内容有很多重合的地方,他问谭盛礼,“父亲,这是本古籍吗?”
谭盛礼捏紧拳头,随即又慢慢松开,如此反复,手心浸出了细密的汗,他低低道,“谁给你的?”
谭振兴如实说了赠书经过,以证自己没有占对方任何便宜,在谭振兴看来,那人脑子不太灵光,那天被他糊弄几句死活要塞钱给他,买书这事也多半被人骗了,谭家老祖宗的书出京前就被卖完了罢,哪儿会沦落到梁州来。不怪谭振兴不信,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人,越繁华的城物价越高,京城寸土寸金,老祖宗作为天子帝师,书籍在京里最是能卖得起价的,到了梁州,就算是好书,梁州能拿得出高价的人也没多少,没准人家看你急着用钱故意压价。
他想谭家人再笨,也不会笨到拖着书跑到梁州来卖。
谭盛礼掏出手帕,擦干手心的汗,接过书,面色略显凝重,谭振兴站在旁边,看他缓慢地翻开书页,他细心解释,“太久远了,拿来垫过桌脚,被鼠蚁啃过,又泡了水,字迹看不清楚了。”多珍贵的书啊,落到不懂珍惜的人手里竟这般模样,谭振兴叹气。
走廊上没人,屋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谭振兴瞄了眼,看陆举人有客,识趣的收回视线,“父亲,咱们回屋说吧。”
谭盛礼托着书,脚步很轻,回屋坐下后就不说话,在那慢慢翻着书,他仿佛还看得清上面的字,极为专注,再愚钝谭振兴也察觉他情绪不对劲,偷偷给谭振学和谭生隐使眼色,提醒他们动作轻点,别打扰谭盛礼。
这么坐就坐了整日,直到天黑,掌柜的送来烛火,谭盛礼才阖上书,他双手轻轻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封皮,沉沉的叹了口气,没有说半个字,任谁都看得出他心情很低落,比任何时候都低落,哪怕谭佩玉被休,谭振业坐监他都不曾露出这种惆怅难过悲伤的情绪来。
谭振兴觉得自己做错了,这书给谭盛礼带来的回忆很不好,他不该拿回来的。
他跟着沮丧起来。
这时,外边有人端着托盘进屋,谭振兴瞟了眼,是不认识的妇人,他没有多想,感激的上前接过饭菜,心想还是掌柜想得周到,知道谭盛礼没吃晚饭,哪晓得妇人不肯把托盘给他,执拗的端去桌边,低头轻声说,“听说你没吃晚饭,我让人备了饭菜,你吃点罢。”
这语调,谭振兴听着怎么怪别扭呢,他记得汪氏同他说话就是这副语气,他看向妇人,皮肤白,眉眼精致,脸上擦了脂粉,衣服也是上等面料做的,他皱皱眉,没有多想,倒是谭佩珠走了过去,行礼道,“多谢夫人了,父亲身体不适,需饮食清淡些。”
梁州饮食以麻辣为主,孙婉娘备的是梁州特色菜,谭佩珠朝谭振兴摆手,声音怯懦道,“大哥,去给父亲端碗清淡的面条来吧。”
谭振兴:“......”父亲不挑食,不重口欲,将就着饭菜吃了便是,何须再花钱买面,但因是谭佩珠吩咐的,他不敢反驳,应了声,转身就出去买面了,留下孙婉娘略有些尴尬的站在那,看着五官温柔的谭佩珠,只觉得她清楚自己心里想什么,孙婉娘脸颊绯红,丢下句是我想得不周就走了。
到门口时,听到谭盛礼叫她,孙婉娘欣喜若狂的回眸。
烛火照耀下,谭盛礼面庞英俊温和,完全不显年纪,孙婉娘心花怒放,却听他说,“谭某话已经说得明白,还望夫人谅解。”
孙婉娘脸色一白,落荒而逃。
谭佩珠看了眼桌上的书,她道,“父亲,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全家人好好的,过好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佩珠说得有理,为父只是想起诸多往事,感触良多,你心思敏锐,想必知道那是何人,我这把年纪,唯愿你几个哥哥能撑起谭家,你和佩玉过得好足矣,若有更多精力,再为天下需要帮助的人做点事,这辈子也不算白走这遭了。”
谭佩珠垂眸,浓密的睫毛盖住眼底情绪,小声道,“父亲能做到的。”
翌日离城,天不亮就有人拿着书来,多是来送还书的,有的人手里的书是家里祖父曾祖父买的,说是帝师的书,留着做传家之宝,也有辗转买来的,是不是帝师的书他们也不知,不管怎样,既然和谭家有关,他们就没必要占着不还,因为他们知道,像谭盛礼这般高尚的人,把书还给他,他能造福更多人。
经过谭盛礼讲学,城里读书人已经明白怎么提升自己的功课了,集广思而解其惑,遇到不懂的问题,开门见山的找其他人请教,互相帮助互相提携,肯定会有进步,而不是闭门造车,被嫉妒蒙眼,担心旁人超过了自己而对懂的问题闭口不谈,读书人做学问,首先要端正态度,科举考试输给优秀的人没什么好丢脸的。
如果目光短浅局促于院试乡试,他日进京遇到其他州城更博学的读书人,照样会输得一败涂地,与其到时候被其他州城的人碾压,不如好好钻研书籍,踏踏实实充盈自己,这样他日赴京赶考,就不会被文风鼎盛的江南书生挤兑得抬不起头来。
敌人永远不是周围的读书人,而是自己,唯有不断进步,任何时候都不会担心旁人比自己优秀。
这是他们从谭盛礼身上学到的,豁达的人,不惧任何。
书都是谭盛礼熟悉的,他直言,“书是你们花钱买的,谭某怎好夺人所好,这书你们买了便是你们的了。”
他让谭振兴把手里的书也还回去,凡事有因果,子孙不争气贱卖了他的书,他没资格不给分文就拿回来,他拱手,“诸位好好留着罢。”
尽管这样,还是有读书人偷偷把书放进了马车,书籍他们已誊抄备了份,还给谭盛礼没有任何损失,而且他们真心景仰其为人,想成为谭盛礼那样的人,走到哪儿,都能为读书人端正态度,指明方向,读书不为名利,只为做个顶天立地于天下人有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