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国公府了,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了,她只知道自己再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
“你终于醒了。”
君兮刚睁开眼,守在床边的宫澧才松了一口气。
“我……怎么了?”君兮挣扎起身,抬手抚上眉心,按了按,“我的头好痛。”
“药伯说你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宫澧随口答道,一边伸手为她扶好软枕靠着。
昨夜真的吓到他了。
不知怎么了,她看着那块胸骨,突然就哭了起来,眼泪止不住的流,怎么劝都没有回应,一直回到府里来,泪水都没断过,后来实在无奈,请了药伯来为她施了针,她才睡下。
“我……没事的。”君兮敷衍了句,转过头避开宫澧的目光,便要起身下地,“我还有事要做……”
“老实的歇着。”宫澧见状,一把将她按在床上,剑眉拧结。
“你的身体不仅仅是你自己的,便是为了娄家,你也该好好照顾自己。”宫澧像是怕她听不清似的,一字一字说的清楚。
君兮原本挣扎着要下地去,宫澧一番话说完,君兮终于不再挣扎。
“可是……我还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开……”
“不急,先把药喝了。”宫澧打断君兮的话,端过刚送过来的药碗,舀起药汁喂给她喝。她的身子太虚弱了,再不调理,怕是不用别人动手,她自己都撑不过新婚之夜。
“苦~”君兮的舌尖刚沾了一点药,脸登时就皱成了苦瓜。
“喝完这碗药,就好了,乖。”宫澧和声道,又舀了一勺。
君兮抬起眼皮,见宫澧手中那一大碗黑糊糊的药汁,这得几百勺能喝完?
上一勺药汁苦涩的味道还在口腔回荡,君兮艰难的咽了咽口水,随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然后睁开眼,一把抢过宫澧手中药碗,另一只手捏着鼻子,仰头几大口便将药汁喝了干净。
眼见药碗见了底,君兮甩手将药碗扔到了一边去,苦的五官扭曲,嘴巴咧开大口呼气,神色狰狞而痛苦。
见君兮这般模样,宫澧不禁有些想笑,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竟然会因为喝了一碗药变成这个样子。宫澧嘴角微扬,将被君兮甩到一边的药碗拾起放到桌子上,顺便将备好的蜜饯拿了过来。
君兮咧着嘴苦着脸还在呼气,宫澧拿起一颗蜜饯送进了她嘴里。
嘴里一甜,苦味一下子淡了许多,君兮皱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来,“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君兮扁了扁嘴,嘴却没停,又拿了颗蜜饯塞进嘴里。
宫澧见状呵的一声笑出声来,“慢点吃。”
君兮吃了大半碟的蜜饯,嘴里苦涩的味道才淡了下去。
“说说吧,发现什么了。”见君兮解了苦,宫澧一本正经的问,昨晚的君兮很反常。
“砒霜之毒,毒发时痛苦难耐,若是他杀,毒发时,孟瑶不可能不惊动房外守卫,所以我怀疑孟瑶被喂毒之前被控制住了。”君兮想了想,方才回道。
“昨夜开棺后,我仔细的检查了孟瑶的尸骨,从头到脚大大小小的骨块没有一处有裂纹和碎裂的痕迹,说明她生前没有被绳索绑缚过。后来我在她的胸骨处发现了一枚毒针,那毒针扎进了骨头里,针尾整个没入了骨中。若不是时日久了,尸体皮肉已腐,那根针还真的难以发现。”
“嗯。”宫澧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现在说的这些他都知道,他想知道的是为何她会突然泣不自已。
“那毒针上的毒,名为三生草,中毒者意识清楚,但会失去行动能力,不能动,不能喊。所以即便毒发时那般痛苦,孟瑶都没有惊动护卫。”君兮平静道。
“娄家那场大火烧起来之前,府里人也中了三生草的毒。”君兮继续道,他的声音平静的听不出思绪,宫澧的心蓦的漏了一拍。
“真的是我害死了他们,真的是我……”即便一直都知道娄府那场大火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可当血淋淋的事实真的摆在眼前时,君兮还是无法接受。
“不是你,不是你。”宫澧将君兮榄入怀中,轻轻的为她擦去泪水,“还记得那四块玉牌吗?”宫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君兮的泪水一下子止住。
“什么?”君兮从宫澧怀中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宫澧。
“娄家的事是与国公府有关,可是你忘了,我之所以会将你骗来洛阳,是因为你身上有那块玉牌,而那块玉牌,你从小就有了。”宫澧低头看着君兮的脸,认真的说道。
“我们一直都走在别人设定好的路上,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我爹,娘的死,国公府的诡案,你我的相遇和娄府的大火,这一切都是有心人精心设计好的。你,我都只不过是这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我们只有揪出那个执子的人,方能跳出棋局。”
“玉牌?”君兮闻言微怔,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
原本卸了兵权,她已经打算不再管宫家的事了,离开洛阳之前她将在林中发现的白骨和那四块玉牌一起埋在了营区外的一棵树下。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倒是忘了玉牌的事。
“可是那玉牌……”君兮眉头微皱。
“之前一直没有和你说过,那种牌子,一共有四块。”沉默片刻,君兮还是决定将她知道的都告诉宫澧,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已经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了。
“嗯?”宫澧诧异的看着君兮,“四块?”
“是的。”君兮点点头,“另外的两块,一块是我在夏府荒园的那口枯井捡到的,一块是在老国公的尸骨身上发现的。”
“我爹?”宫澧听到老国公三字,眉头一紧。
“嗯。”君兮点点头,将她赴往江南道治洪时如何落入古墓,遇到宫德尸骨,又误打误撞遇到鲁毅行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宫澧听。
“鲁毅行说那四块牌子上的纹络笔触相类,皆是老国公亲手镂刻的,而我在夏府拾到的那块玉牌本是尊亲白情的。”
“你怀疑黑袍人是我娘?”宫澧听出了君兮的意思,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她有意向他隐瞒了此事。
他娘的墓里没有尸身,属于她的玉牌又掉落在夏府的那口枯井里,再加上当年她死的本就蹊跷,而那个黑袍人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想不怀疑她都难。
“可是,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宫澧眉头微皱,他想不通,若黑袍人真的是他娘,她为何一次又一次的想取他二人的性命?
“我也想不通,所以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和你说。”君兮接道,种种迹象都表明白情就是那个黑袍人,可是却又有宫澧这个大矛盾横在中间。不论她与宫家有什么恩怨,宫澧都是她的亲生骨肉,更何况依鲁毅行所言,白情与宫德二人感情很好,也甚是恩爱,她为何一定要取他性命?
“或许,空心大师知道些什么。”半晌,宫澧若有所思道,“他躲了这么久,也是时候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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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中饭,君兮本想再去孟瑶的房间看看能不能发现些线索的,谁知刚落了筷便被宫澧拉来逛街。
宫里遣来为大婚布置的奴才已经进了府,鬼影似的四处晃荡,君兮看的心烦,索性便跟他出了来,随便走走,也散散心。
君兮和宫澧四处晃荡,不知不觉走到了洛水桥。
寒冬腊月里地冻天寒,滴水可瞬间成冰,人们都窝在家里烤着火,街上少见人行,偶有行人经过,也恨不能多生出两条腿来,行步匆匆。
然而洛水桥上,却一如既往的热闹熙攘。
今日是每季一次的洛水集,桥上桥下都挤满了人。
虽然桥上的都是些小商铺,但每一次开市这些店家都会有新鲜玩意儿摆出来,这也是洛水桥比他处更吸引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年关将至,洛水集市也贴合时令,洛水桥两侧摆挂着大红灯笼,各式年画,年味很浓。
君兮并不喜欢逛街,但甚爱吃耳,而洛水桥的一大特色就是它的独特小吃。刚一上了桥,君兮便被各色小吃吸引了过去。
“老板,一个这个。”君兮在糖人摊前驻足,指着案板上插着的小兔子道。
“好嘞~”商贩扬声应道,将小兔子拔下来递给君兮。
君兮接过,笑嘻嘻的走向他处,宫澧见状笑盈盈的走上前来,递给店家一块碎银,“不用找了。”宫澧和声道,转身跟上前去。
“谢官爷赏~”小贩接过碎银,笑眯眯的道了谢。
“糖要少吃,小心牙疼。”宫澧跟上君兮,和声道。
“牙疼再说,先吃着了。”君兮微微一笑,一口咬掉兔脑袋,嘎嘣嘎嘣嚼的香脆。
“你呀~”
不待宫澧说完,君兮的眼睛已经瞟向了别处,“老板,两串糖葫芦~”君兮看到架子上红灿灿的冰糖葫芦,吞了吞口水。
“客官拿好。”小贩取下两串糖葫芦递给君兮,君兮大方的分给宫澧一串。
红红的山楂裹着晶莹糖浆,咬一口,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君兮小脸一皱,“好吃。”
宫澧见状,不禁莞尔。
压抑的太长时间,君兮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吃了一大圈,过足了嘴瘾,抛开一切的短暂欢愉令君兮心情大好。
“我们去河面上走走吧~”
肚子撑不下了,君兮的视线也从商铺转移到了广阔的河面上。丰州最冷也不过零下几度,再加上她体质偏寒怕冷,一到冬天几乎足不出户,所以她从来没有在冰上行走过。
深冬已至,洛水之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只一些水流湍急的地方还隐隐泛着水光,很多商贩都将摊位摆到了冰面上去。
往来行人穿的笨重,冰面又滑的很,往往走几步就一个踉跄接着一个趔趄的,有趣的紧。
“我要溜冰!”君兮手臂一扬,眼中闪着光。
“好。”宫澧爽快应道。
小心的下到冰面,脚下滑溜溜的感觉让君兮很没安全感。君兮身上裹着厚厚的裘衣,本就笨拙,又是第一次到冰面上,站稳之后脚才刚一动,脚下就猛的一滑,君兮大惊,连忙抓住宫澧的手臂。
“小心~”君兮身子刚一歪,宫澧及时搀住君兮,将她扶正。
差点摔了一跤,君兮仅有的那一点勇气彻底瓦解,两条腿像两根木棍直直立在冰面上,再不敢动一下,“要不……算……算了吧。”君兮直勾勾的盯着冰面,支支吾吾道。
宫澧见刚还豪情万丈誓要溜冰的君兮一眨眼就怂成这个样子,不禁轻笑出声。
“放松,别怕。”见君兮战战兢兢的站在那里,宫澧轻声道,说着拖着君兮的手臂往前走去。
君兮笨拙的被宫澧拖着前行,有些诧异的看着宫澧,怎么他在冰面上也像在平地上一样,走的飞快也不打滑?
宫澧将她带到了人比较少的地方,为她整理帽子,又将她的领口勒紧,然后才道,“蹲下。”
“蹲下?”君兮不解的看着宫澧,重复道。
“嗯。”宫澧点点头。
君兮见宫澧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疑有他,屈膝蹲了下去,身上披着的大裘披到了地上。
宫澧见君兮乖乖蹲了下去,转过身去,倒拉起君兮的手,在冰面上走了几步,步速越来越快,最后竟然快步跑起来。
这是君兮第一次感受在冰面滑行,君兮只觉得脸旁有风刮过,身子快速向前飞驰,整个人轻飘飘的像飞起来了一样。那感觉像运了轻功一样,但与轻功不同的是在冰面滑行不需要她用力。
宫澧拉着她绕着洛河跑了大半圈才停下来,在冰面上滑了半天,熟悉了脚下光溜溜的感觉,再加上宫澧的耐心教导,君兮很快便学会了如何在冰面上控制身体平衡。
“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宫澧瞥见君兮染了霜的睫毛,提议道。
“啊~”君兮回了一声,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脚下光溜溜的冰面。在今天之前她都没有溜过冰,虽然有些冷了,可她还没玩够呢。
“走了,以后有时间我们再过来。”宫澧拉着君兮,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好!”
二人刚转过身去,身后不远处的人群中突然爆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好!好!”
君兮眼睛一亮,“那边怎么了,我们过去看看~”说完不等宫澧回应,已经凑了上去。
宫澧看着君兮贼溜溜的背影,轻轻一笑。
君兮凑上前去,只见人群中央坐着一位须发雪白的老者,身旁架着一个烧的正旺的火炉,炉子上滚着沸水。
老者身前布有一案,案上铺着白纸,他身侧笔架上挂着一排狼毫笔,然而每支毛笔的狼毫都洁净不见墨色,案上也不见墨台。
“桂老,这可是张秀才题的字,您可得好好写。”一个中年男人掏出一张题了大字的纸递给老者。
老者笑眯眯的接过,将题了字的纸张打开,铺在案上,又在其上覆了一层白纸,随即提起毛笔,往身侧沸水中一点,狼毫湿尖。
老者回手一捞,笔锋已贴上纸面,手腕捏劲,笔尖蛇形,须臾之间已在纸上划出浅痕。老者抬起左手将下面提字的纸张抽出,右手将毛笔再浸水中,狼毫入半。
狼毫蘸水,迅速收回,老者下笔如电,在初痕之上快速描摹,这一次狼毫水丰,在纸面上留了一层水痕,腾起白雾,瞬间成冰。
纸上水痕也较初痕清晰了一分。
老者手挥如电,笔走龙蛇,不一会儿的功夫已在纸面覆了八十八层,纸面叠起了高高的冰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