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舆停住,崔道昀看着跪在身前的儿子,一时难以决定是答允还是拒绝。
崔恕出生不久,生母淑妃便因病过世,崔道昀心疼儿子年幼丧母,对他格外关照,在崔恕五岁之前,崔道昀经常让他留宿福宁宫,甚至处理政事时也带着他,亲手教养,感情深厚。转折发生在十六年前与西陵国在耸翠岭的那场大战。镇国公郭思贤与崔恕的外祖父英国公陈廉约定从东西两路同时出击西陵军队,可陈廉贪功冒进,不等约定时间就擅自出击,非但自己身死,担任先锋的儿子陈清和还有麾下六万名将士也全部阵亡,原本是败局已定,幸亏郭思贤苦苦死战,这才勉强将挡住西陵大军。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为安抚前方将士之心,崔道昀立刻加封郭思贤大将军之职,全权统领西路军队。只是,不到一个月后,崔道昀收到了关于耸翠岭战事的另一种说法:当日陈廉是按照约定时间出击,而郭思贤却误了时辰,害得陈廉独自面对西陵大军,损伤惨重。
陈廉本来有机会逃脱,但为了给郭思贤争取时间,陈廉选择了死战,等郭思贤赶到时,陈廉已经全军覆没,郭思贤以生力军对战久战疲惫的西陵大军,这才捡了个便宜。
原本应该着手核实这个说法,但此时西疆战事未定,耸翠岭一战士气大伤,若在此时处置郭思贤,一来难免军心动摇,二来临阵换帅从来都是兵家大忌,崔道昀权衡利弊,最终按下了此事。
数月之后,郭思贤彻底击退西陵大军,声名一时无两。崔道昀知道,此时更不能处置他,这事便一天天拖了下去。再后来郭思贤班师回朝,在朝堂之上痛陈陈廉之罪,群情愤激,崔道昀为安抚人心,下令革去英国公府爵位,又将陈家近支亲眷悉数流放,曾经赫赫扬扬的英国公府至此烟消云散。
此后数年,崔道昀也曾派人调查过耸翠岭一战的真相,可惜年深日久,证据都已湮灭,而郭思贤也在南征北战中一天天独揽军权,党同伐异,国中可用之将,一半都投在郭思贤门下。
崔道昀看着跪在地上,依旧腰背挺直的儿子,心绪复杂。英国宫府出事时崔恕还不到六岁,但他本就早熟,又是他一手带大,对此事自然有自己的看法。当时西疆战事吃紧,崔祁煦又刚刚开蒙,崔道昀国事家事都是繁忙,难免忽略了崔恕,等腾出手来,才发现后宫诸人在皇后的纵容下,百般苛待着崔恕。
大约他的怨怼,就是在那时候就有了的。崔道昀低声道:“哲熙这个名字,是朕给你取的。”
“先生给儿臣取名为恕,表字明恕,敏锐曰明,宽仁为恕,先生希望儿臣人如其名。”崔恕答非所问。
恕。崔道昀淡淡一笑,道:“好,朕准了。”
崔恕七岁时出水痘,高烧不止,连日服药也不见好转,崔道昀命汤升前去照管,竟发现那些药里加了别的东西。当时太子刚刚册立,郭思贤又在边疆作战,崔道昀既不想朝堂动荡,又不想崔恕因此丧命,最后托付谢庭,一招假死计,将崔恕送出宫外养活。
谢庭将他送去了哪里,后面他姓甚名谁,如何生活,崔道昀再没有问过,唯有连他也当做是六皇子已死,才能守住这个秘密。
作为天子,崔道昀觉得,他没有多少选择,但作为父亲,他的确亏欠崔恕。
崔道昀抬手令肩舆继续前行,又向崔恕说道:“起来吧,朕带你去秾华宫给皇后行个礼。”
秾华宫中,郭元君换好皇后礼服,扶着芳华的手向庭中走去,崔道昀也在此时踏进宫门,郭元君福身行礼,沉声道:“臣妾听闻早朝时镇国公被禁足一事,不胜震惊,臣妾敢以性命担保,镇国公绝无贪赃枉法之事!”
“皇后放心。”崔道昀双手扶起她,道,“此案已交由太子处理,必定能问一个水落石出。”
郭元君刚刚站起,跟着又是一礼:“臣妾恭贺陛下父子团圆!”
崔道昀再次扶起她,回头向身后的崔恕道:“过来拜见你母后。”
正殿中红毡铺地,崔恕双膝跪下,向郭元君叩头行礼,道:“儿臣见过母后。”
“哲熙既然回来了,”郭元君笑道,“今后就与你兄弟们一起,好好襄助陛下。”
崔道昀道:“他今后还用现在的名字,就叫崔恕。”
郭元君看向崔恕,崔恕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之时,崔恕神色不变,郭元君却慢慢露出了笑容,不肯改回名字?这就有意思了。
福宁宫中,糜芜听完闻莺的说话,迟疑着问道:“六皇子在宫外时的名讳,唤作崔恕?”
作者有话要说: 崔恕:没错,是我,我杀回来了!
崔恕:女人,颤抖吧,阿西吧!
第61章
巳时将近, 崔道昀带着崔恕离开秾华宫, 郭元君送出门外,含笑说道:“为恭贺陛下父子团圆, 臣妾夜来在澄碧堂安排了席面, 请陛下到时赏光。”
崔道昀颔首说道:“有劳皇后。”
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宫道上后,秾华宫人影一闪, 崔祁煦孤身一个, 快步走进门内,待看见郭元君时,崔祁煦松一口气, 急急问道:“母后, 镇国公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在早朝时,毫无防备地听到了六皇子没死的消息, 跟着又毫无防备地听说镇国公是将江南贪墨案的背后主使, 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又命他主审此案,顿时慌了阵脚。
他知道皇帝一向不喜欢他没有主见, 事事都向皇后讨主意的性子,但今天的事实在超出他的能力,他急需要有人给他拿个主意, 才能定下心来。
郭元君看见他这幅样子,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皱着眉头说道:“镇国公是被诬陷的,陛下既然让你主审, 你务必要给镇国公洗清冤屈,换镇国公一个清白。”
“儿子刚才看了账目和口供,”太子迟疑着说道,“证据确凿。”
“都是假的!”郭元君断然说道,“镇国公刚正不阿,难免招小人嫉恨,其中说不定还有西陵的手笔,谁不知道镇国公是国之磐石,有他在,西陵一步也进不得,岂有不想害他的!”
崔祁煦半信半疑,蹙眉说道:“父皇让刑部、兵部和大理寺协助儿子审理,眼下镇国公已经先去了刑部问话,待会儿儿子也要过去,母后要给镇国公带话吗?”
“你跟镇国公说,不必惊慌,陛下定然会还他清白。”郭元君道,“要当着刑部、兵部和大理寺几个主官的面说,免得他们私下揣测圣意,苛待镇国公。”
“好,就这么办。”崔祁煦说了一会儿话,心里慢慢安定下来,提起了别的事,“六哥竟然还活着,真是匪夷所思!刚刚六哥来拜见过母后了?”
郭元君想起方才那对父子别扭的情形,带着几分嘲讽说道:“崔恕不肯改回玉碟上的名字,你父皇居然答应了。”
崔祁煦惊讶地说道:“从来没有这种先例,传扬出去,只怕礼部和宗人府都会有异议,母后,儿子是不是应该劝劝父皇,或者劝劝六哥?”
郭元君没好气地说道:“真是个实心眼,你父皇都已经定了的事,你管他作甚!”
崔祁煦便不敢多说,想了想又道:“早朝时说六哥回来,儿子就吓了一跳,谁知后面跟着就说起镇国公,儿子又吓了一跳,真是巧了,这两件竟然赶到一起去了。”
一句话提醒了郭元君,今日之事纷至沓来,她一时还没往这上头去想,此时竟有醍醐灌顶之感。崔恕出宫十几年,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镇国公被控贪墨的时候回来,哪有这么巧的?只怕崔恕之所以能回来,跟镇国公府倒霉,脱不开关系。
再想起秦丰益失踪之时,皇帝那些心腹都不在江南,唯有崔恕,既是镇国公府的对头,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江南,将秦丰益等人一网打尽,那些拼不上的环节顿时拼凑了出来。
“原来如此。”郭元君红唇边浮起一点狰狞的笑意,“新仇旧恨,这回,恐怕你没有上回的好运气。”
“母后说什么呢?”崔祁煦问道。
“没什么。”郭元君不想跟他多说,只道,“你快去刑部看看镇国公,晚上我在澄碧堂安排了宴席给你父皇贺喜,你记得赶回来。”
崔祁煦走后,郭元君叫来芳华,压低声音吩咐道:“立刻安排下去,尽快把崔恕这些年在外头的行迹报给我!”
崔恕显然是有备而来,目的就是要扳倒郭家,但她不会给他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