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又可以说是,正因为断了双腿,一向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牧临川,忽然就正经了起来,一举一动,皆如用尺子丈量过般得好看。
拂拂心知这或许是他用以维持自尊的方式,看在眼里,却体贴地没有点破。
听闻牧临川的话,拂拂惊讶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敲了敲桌子,快人快语道:“呃……你还有……”
少年蓦然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拂拂支支吾吾地道,“残部?”
“不然呢?”牧临川狭长的眉眼中波光流转,轻嗤一声道,“等死吗?还是在这璎珞寺中老死?”
拂拂早已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他要不阴阳怪气她还不习惯呢,这几日他木然冷淡得像条咸鱼,如今咸鱼扑腾起来了,拂拂高兴还来不及,巴不得他刺自己两句,他好得越快,她越能提早跑路啊。
少女一点儿都没生气,将炖好的排骨汤交到了他手里,语重心长道:“再忙也不能不吃饭啊。”
“你先把汤喝了,”拂拂有些自豪地翘起唇角,主动替他揭开了盖子,“这汤我煨了好久,保证好喝。”
少女低着头,袅袅白雾立刻自汤盅中,争先恐后地拥了出来,于烛光下朦胧了女孩儿清秀的眉眼。
她一边低着头帮他舀汤,一边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地说着些琐碎的小事。
她眼睛很大,生着双眼皮,眼珠又黑又亮,看人时目光专注,如一汪秋水,笑起来时,又仿佛有星星在眼底熠熠生辉,纤长的眼睫扑闪动人,显得灵动而妩媚。
陆拂拂她就像是野草,随遇而安,不为劲风所摧折,永远都是这么富有活力,生命力旺盛的模样。看她现在的样子,好像眨眼间就已经习惯了目下的生活。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在她这儿好像看不出来任何影响。不论是山珍海味,朱钗华服,还是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她好像都甘之如饴。
此时此刻,她乌黑的长发朦胧着淡淡的雾气,笑起来时,眉眼间流光溢彩,一一言一行,熨帖动人,烘着人间的烟火,俗气热闹。
“说起来,璎珞寺里的比丘尼师父当真是慈悲为怀。”
少女惊奇道:“你知道吗?她们竟然同意我借用厨房熬排骨汤!”
这些比丘尼,绝大多数都是曼妙的女郎,或许女孩儿心地最善良,也最圆融灵活。拂拂这几天和她们几乎快打成一片了,经常看到她兴致勃勃地与其他比丘尼一道儿咬耳朵。
他完全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可谈论的,却出乎意料地安静了下来,竖着耳朵,耐心地听着她说。
竟然还俱都听进去了,偶尔发表一两声自己的见解。
不对劲。
他实在有点儿不对劲。
底线一退再退,他深感危机,有些手足无措的慌乱,像是要重新确立主导权一般,脱口而出道:“喂我。”
拂拂差点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牧临川被她看得有点儿恼了。
她这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五体不勤的废物,然而话都已经说出去了,死要面子活受罪,进退两难间,少年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继续大言不惭道。
“喂孤。”
这可真是……
真是个大爷。
拂拂心里翻了个白眼,默默腹诽了一句,却还是叹了口气,认命拿起木勺。
谁叫对方是病号呢,又为了救她弄伤了胳膊手腕。
说起这个。
拂拂皱起眉,捧起了少年的手,纱布已经氤出些淡淡的血色印迹。
少女唠唠叨叨地像个老妈子:“你别写太长时间呀。不然伤口又要裂开了。”
她好不容易才换好的药呢。
少年如今还未加冠,正值长身体的时候,胃口大,一碗排骨汤转眼就已经见了底。
看着牧临川这貌若好女,昳丽动人的脸,劲瘦纤细的腰身,拂拂再一次忍不住感叹,人不可貌相,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他不长肉。
双手托着下巴,看着牧临川喝汤,拂拂唉声叹气:“叨扰了寺中的比丘尼师父这么久了,也不知何时才能离开。”
牧临川忽道,“你想离开?”
“是啊。”拂拂犹豫着开了口,“我总觉得待在这上京里不安全。听说牧行简放了后宫嫔妃们离开,知道方姐姐与袁姐姐无事我也就安心了。”
最重要的是,是赶紧找个地方把这小暴君安顿下来,她好自己跑路啊。
想到这儿,拂拂露出个沮丧的表情,神游天外地戳着碗里的排骨。
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拂拂面色微红:“啊啊对不起,我再给你盛一碗。”
牧临川不咸不淡地垂下眼:“我又不是皇帝了,还计较什么食物的卖相。食物能果腹就足矣。”
拂拂愣了一愣,看着少年平静自若地喝着汤,心底五味杂陈。
这感觉就好像妈妈的好大儿终于长大了,老母亲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就在拂拂出神间,牧临川又突然开了口,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不会很久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