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片龙鳞(二)
真要说起来, 摘星已经不记得初心萌动时的羞与爱恋时的甜,在她最后的记忆中,已经只剩下那铺天盖地的指责与厌恶, 还有人人得而诛之的骂名, 以及刺骨冰冷的寒潭,穿入琵琶骨的锁链,日日夜夜经受烈焰焚烧的五脏六腑,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似乎只要她还喘着一口气, 她就是臭名远扬的魔女, 天生魔胎,便注定不得善终。
她被囚于无业宗寒潭下时,曾无数次地想过,若是一切能够回到最初, 她宁可与父母死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也不愿被师父带去无业宗,说是要洗去她身上罪孽因果——可她从出生以来, 又害过谁?是谁杀了她的爹娘, 却要推到她头上?
无业宗远没有看起来光风霁月, 有人的地方便有利益, 有利益的地方便有勾心斗角, 她在门派中举步维艰,人人嫉妒她是道慈真人的弟子,又忌惮她是魔胎, 宗主及几位长老更是将她视为心腹大患,唯恐哪日她学成,使这一身本事为祸人间,造下杀孽。
他们总是这样说。
“你是魔胎!你是命中注定的大魔头!”
“你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世上!”
“你活着就是一种错误!”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直到有一日,她真的堕落成魔,这群正道人士才拍掌道:“我说什么来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终究是堕入魔道了!”
“就算再怎么教导她也终将步入歧途,倒不如最开始便将她杀了!也好过如今!”
“魔女受死!”
但是想想,又是谁逼她入魔?
她也曾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修士,每日只要按照师父教导的修行便好,可这世上似乎没有人愿意相信她不会堕落,他们时时刻刻紧盯着她,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归咎到她头上,无论宗中发生什么坏事,只要往她头上推,那么所有人就会站在一起指责她。从小到大,她不知道背了多少黑锅,而当她解释的时候,从没有人愿意相信她。
只有师父待她好。
那时她不懂,以为这好,永远不会改变,可惜后来她才明白,他待谁都是一样的,在他心中,她与路边的花花草草没什么区别,因为她不过是个魔胎,不过是他慈悲心发作时领回来的小可怜,给她吃给她穿,她便应该感恩戴德,怎么还敢渴求庇护?那样的好,脆弱单薄的像是初冬水面上结的一层薄冰,看似美丽无比,轻轻用手指一碰,便会迅速碎裂开来,融于水中,无迹可寻。
他亲自穿了她的琵琶骨,废了她一身修为,将满头白发沧桑如老妪的她囚于寒潭之下,日日夜夜,她没有一刻不在恨!
那份朦胧的爱意,甚至没有来得及发芽结果,便已经被彻底扼杀掉了,也许那根本就不是爱,如果当初,在举步维艰的无业宗,也有另外一个人待她好,无论是男是女,她都会爱上对方,那不是爱,那只是一个可怜虫,在摇尾乞怜。
爱是懦弱的、无能的象征!
小肥啾们眼见平日里宛如皮皮虾的师姐身上迸发出惊人的气势,一个个吓得羽毛炸起,啾啾啾个不停。
摘星慢慢扭过头,看向窗台上的一排小肥啾,它们真的很肥,都不知道翅膀能不能带得动它们起飞,小肥啾们抱成团瑟瑟发抖,喊她师姐。
师姐?
无业宗乃是名门正派翘楚,向来厌恶邪祟,是绝不可能收精怪入门下的,妖修在这些正道人士眼中,天生低人一等,情绪激动的摘星这才发现,这里并不是无业宗,自己所住的也不是无业宗的地方,她耳边甚至听到了海浪扑打礁石的声音,等她走到门口,就发现四面八方都跑来一堆动物,个个灵性十足,张嘴都叫师姐。
摘星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何时成了这么多精怪的师姐?
“岛主都起了,师姐还没起,师姐羞羞脸!”
一只小金丝猴倒挂在树上,相当人性化地冲摘星做鬼脸。
岛主?
摘星思及刚才小肥啾所说的师父,正要开口,却见那只小金丝猴突然抓着树枝晃悠两下,整只猴儿都朝她扑过来!
她下意识想要防御,可那小猴儿灵活得很,且毫无攻击之意,摘星身体僵硬,小猴儿挂在她身上:“师姐生辰快乐!”
一时间,唧唧叽叽汪汪咩咩声不绝于耳,偏偏摘星发现自己居然全都听得懂……这可真是太神奇了,它们口吐人言也就算了,怎么叫起来自己也能听懂?
随后,她走过自己的屋子,来到海边沙滩。
沙滩上竖着一个巨大的伞,那伞看起来太大了,怪模怪样,摘星觉得应该是伞吧?伞下还摆放着两张躺椅,躺椅中间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食物,一个穿着极为清凉,露出雪白柔嫩四肢的少女正躺在上面,那家伙,穿了跟没穿一样,摘星做魔女时也曾穿过布料少的衣服,可也顶多露个腿跟肩,哪有这种,除了重点部位几乎全露在外头的!
可是见了这人,她心中却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想要亲近之感。
玲珑脸上还戴着墨镜,反正这是她的地盘,她想干嘛就干嘛,岛上就俩活人,她就是想裸奔也没人管得着啊。
小徒弟今天的气息很不一样呢。
摘星规规矩矩走到玲珑身边,有些忐忑地望着她,心中还在不敢置信,这位就是自己的师父?她对着镜子照过,还是曾经那张脸,岛上的精怪也说,她是被师父抱回来的,听说她生在一个小村落中,出生后父母双亡,因此一直在岛上长大,这座岛名叫归墟,精怪们几乎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
摘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临死前的心愿成了真,她想要回到那个晚上,和父母一起死去,再也不要遇到道慈,再也不要去无业宗。
“睡醒啦?吃点儿东西吧?”
摘星老老实实在躺椅上坐下,“……师父?”
这一声叫得略显忐忑,玲珑嗯了一声,摘下大的几乎遮住她整张脸的墨镜,摘星才发现师父看起来就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名叫大圣的小金丝猴说了,师父跟她已经在这岛上住了二十年,二十年前,师父就是这个样子的。
能将她这个魔胎从魔宗与无业宗两方人手中带走,想必师父也不是普通人,难道是神仙吗?
“不是神仙。”
发觉自己的想法被人得知,摘星吓了一跳,她本应戒备的,可不知为何,看到玲珑便觉得亲近,虽然没有了这二十年来与她一起生活的记忆,可身体、情感骗不了人,此时此刻,摘星甚至想要扑进她怀里哭泣。
是她抢了另一个自己的人生?还是说,从前种种,才是一场梦?
“过来。”
她乖巧地凑过去,被玲珑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霎时间一阵清凉刺入脑海,被遗忘的二十年记忆如潮水般汹涌浮现,过了好一会儿,摘星才扁着嘴:“师父!”
说着就扑进了玲珑怀里,在师父胸口一顿蹭,蹭的玲珑想把她给踹飞。
她拎着摘星的衣领把她丢回隔壁躺椅上:“别这么黏糊,小心我把你丢海里去。”
此时此刻再看大海,摘星也充满了依恋。
她的人生,从幼时开始便没有什么快乐的记忆,她怕丢了道慈的脸,因此拼命修炼,可宗中总有人针对她,她又不能和道慈说,他往往一闭关便是十几二十年,放任她一个人在外头,又有谁会认真教她呢?旁人生怕她学会了修炼法门便杀人,刻意糊弄,因此二十岁那年,在宗门大比上,摘星丢脸万分。
她被刚入门不久的练气弟子摁在地上爆锤,对于宗门大比“点到为止”这条规矩,似乎在她这个魔胎身上并不适用。她因为魔胎的身份百般自卑,生怕被赶出无业宗,愈发谨慎小心唯唯诺诺,可从来不曾得到丝毫善意,有的只是无尽的冷漠与怀疑,还有不知从何而起的恶意。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讨厌自己的人原来那么多,道慈在无业宗地位崇高,想要成为他弟子的人不计其数,可那么多惊才绝艳的天才都不能做到之事,却叫她这么个魔胎捡了漏,焉能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