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片龙鳞(十)
东方奇被揍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抱着头缩在马车角落里瑟瑟发抖,生怕这两人把自己给杀了, 只要不死, 挨几下拳头算什么?缺胳膊少腿算什么?又不是活不下去!
他是这样想的,因此态度超乎寻常的配合, 谢寂呼吸粗重, 眼睛赤红, 玲珑费力将他拦下, 问东方奇:“照你这么说, 你完完全全是被逼无奈, 其中没有你一点责任咯?那你怎么证明你说的不是假话呢?”
东方奇哭丧着脸:“二位大侠明鉴, 这我还真的没法证明……”
他是个真正贪生怕死的人, 谁会乐意因为一场无缘无故的灾祸就送命呢?更何况比起威胁他的大司马父女,信阳候待他则好多了,每次给信阳候“看诊”的时候, 饶是黑心肝的东方奇都有些于心不忍, 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只是个听命于人的小喽啰,他也有自己的父母妻儿要保护,他没有能力去做救世主。
“你方才口称将军, 信阳候那会儿既然已是将军, 身边定然少不了认识他的人,这么个瞒天大谎,怎么可能维护的滴水不漏?”
东方奇听了,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侯爷重伤后, 他手下的几位副将并三千将士群情激愤,竟在一个夜里偷偷离开军营,说是要去为侯爷报仇,结果……都没能活着回来,全军覆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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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头上简直冒出了几个硕大无比的问号,她匪夷所思道:“你当初知道了,就不觉得奇怪?那可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怎么可能因为一时激愤,在主将生死未卜之时擅自连夜出战?你觉得这合理吗?”
东方奇小声道:“在下当初只是个小军医……又被关在营帐里救治侯爷,哪里有在下的话语权!再说了,就算在下觉得奇怪,也不敢说啊……那可是大司马,在下也有老娘要奉养,哪里能就这么死了?!”
世上有许多真相,可并不是每个知晓真相的人都要说出来,更多的时候,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才是人之常情。
至于被牺牲的,被错待的,被误会的,流泪的,心碎的,绝望的……那也是没有办法。
“也就是说,熟悉侯爷的人全都死了,他再回来的时候,成为了一个崭新的人,是吗?”
“就算、就算还有认识他的人,那也都是大司马的亲信了。”东方奇继续小声说话,生怕自己哪一句说错了惹得这两人把自己给杀了,态度非常配合。
“祝由术,能解吗?”
这句是谢寂问的。
东方奇犹豫道:“在下学艺不精……所以才需要每隔一段时间便加强施术,但是在下想说,当年侯爷当头中刀,几乎被劈成两半,用医术是绝对活不下来的,祝由之术诡谲精妙,即便能解开,也要他承受极大的痛苦,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术法在他体内根深蒂固,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解除的。”
他这已经算是很委婉地说法了,即便解除,侯爷也不一定能恢复记忆,甚至会死。
想想也是令人唏嘘,本来前途无量,骁勇善战的将军,摇身一变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自己的人生全部被抹的干干净净,过去的人事物都不再记得,也许他曾有妻儿,也许他曾有挚友,但在他被迫重生后,都被剥夺掉了,连他自己的意志都是如此。
想到这里,东方奇深深地同情起信阳候来,他犹豫了片刻道:“若是你们想要侯爷清醒,倒不如去查查他的过去,倘若我没猜错,他应是有妻儿的。”
玲珑感觉到谢寂握着自己的手突然大力起来:“这话从何说起?”
“郡主当年乃是英豪,随大司马出征,在下为侯爷施术时,曾听他不停地叫什么沛娘,待到侯爷清醒,郡主……便成为了沛娘,所以在下斗胆猜测,侯爷记忆紊乱,在下又被授意刻意引导,再加上祝由之术……”东方奇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如今侯爷的记忆基本已成定型,可是数年前刚开始施术的时候,他常常出现记忆错乱的情况,甚至有时候会发出疑问,觉得栖霞县主是个女儿,却不是儿子很奇怪,因为在他印象中,他应是有个儿子的……但郡主生县主的时候伤了身子,已不能再有孕,所以……”
所以信阳候再怎么奇怪,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他名为寂儿的儿子,他只会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每当他想起一些,就会被抹去一些,他身不由己,他连意志与情感,都被人掌控在手中,就像是木偶一样,不被允许生出自己的思想。
而湖阳郡主生下一女,为了安抚信阳候,便取名霁儿,与寂儿同音,因她不能再生,信阳候又常常念叨儿子,她以为他是想要儿子,其实他不过是在模糊遥远的记忆中,还记着那个被他深深爱着的儿子。
信阳候有儿子,而她不能为他生。
哪怕成为了她的所有物,他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挣扎着想要脱离束缚。
湖阳郡主怎么能忍?
如此一来,对于他们母子三人的刁难玩弄,也就有理由了。像是猫捉老鼠,总不会简单爽快一口吞下,而是不停地放开、再不停地抓回来,玩弄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再狠狠咬断他们的脖子。
玲珑觉得谢寂状态不对,她反握住谢寂的手,轻轻扯了扯,谢寂眼中一片茫然,荒芜的仿佛年幼时那场遮掩一切的大雪,又冷又绝望。
“你们……”东方奇感觉自己真的是先吃萝卜淡操心,说起来这些权贵之间的阴私之事,与他这个小小大夫有何关联?只是眼前这人身上突然散发出了剧烈的悲伤气息,也许、也许他心中也是有愧的吧,为虎作伥多年,这条贼船早已不是他想下便能下的了。“你们若是为信阳候抱不平,还是从他家人身上去查吧,只是,在下觉得,以郡主的手段心性,他的家人约莫也是凶多吉少了,还有那三千将士,当时说是全军覆没,大司马还派人去查探与点明过,你们去查……兴许,还能有什么发现,也说不定。”
其实大家都知道,希望渺茫。
与手握百万雄兵的大司马相比,即便查出真相又能如何?皇帝难道会为了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降罪功劳无数的大司马不成?
是的,对于皇帝,对于天下来说,一个家庭的聚散离合,一个人的意志,真的渺小的不值一提。
总有人要牺牲的,不是吗?
不是谢凤望,也会是陈凤望,张凤望。
更何况信阳候现在也过得很好不是吗?娇妻爱女,权势名利样样不缺,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不过是没有自己的意志,被人操纵着罢了,那又有什么紧要?又没有虐待他,若非当年大司马父女极力救治,他现在坟头草都几米高了!
所以,谢凤望有什么好抱怨?又凭什么不满?
没有大司马的赏识,没有郡主的青睐,他再有本事,又怎么能有今天这样的荣耀?
玲珑深深地看了东方奇一眼,半晌,突然出手,一记手刀劈在了东方奇脖颈上,他白眼一翻,便晕了过去,谢寂看向妹妹,却听她说:“既然不知道要怎么办,就先把这个人关起来吧,横竖也不是要他的命,若是有一天哥哥想好了,那便另说。”
谢寂摇头:“不妥。东方奇一旦失踪,湖阳郡主必定发觉蹊跷,到时——”
他们今日在湖阳郡主跟前露过面,对方肯定会立刻想到他们身上,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决不会让妹妹置身险境,谢寂不认为湖阳郡主是个多么光明磊落的女人,正因为她父亲是骆三青,正因为她上过战场,她的心也才能比其他人狠。
“那又怎样?”玲珑狡黠一笑,“何须怕她呢”
谢寂一愣。
“哥哥有我呢,其他人算什么东西,我不会让他们伤害到哥哥的。”
谢寂心头一阵暖流,他抚了抚妹妹的发,“是你有哥哥才是,哥哥会保护你,如果龙儿想这么做,那便这么做吧。”
于是乎,等侯府的人左等右等不见东方奇出来找,便只瞧见了一辆空马车,以及昏迷不醒的车夫,而东方奇则凭空消失,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绝对不会是逃走,因为他的父母妻儿都还在京城,一直活在湖阳郡主的眼皮子底下,这人安分了十几年都没跑,眼下也不可能跑,必然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