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娟这里管饭,两人于是下楼,坐在临街的客堂等着吃。除了他们俩,还有几个客人,正打着牌,都在等饭。至于菜,也没得点。老板娘做什么,就是什么。随清觉得挺好,只是打着腹稿,想着先问哪一样。
偏对面这人也是自投罗网,桌边的窗开着,夜里风大,他拉起t恤领子,挡着风点了一支烟,动作一气呵成,溜得不行。
随清看得来气,立时从他唇间揪过那支烟来捻灭了。
大雷看着她愣了愣,倒是没生气,反而温声解释:“总在工地上,大家都这样。”
“嗯,是糙了不少。”她端详着他揶揄,“还学什么了?”
“你要不要检查?”他笑,往后面椅子背上一靠,一副任她上下其手的样子。
她又觉得自己脸红起来,如以往许多一样,幸亏有夜色的遮掩,头上一盏灯蒙了个泛黄的灯罩,屋子里光线昏暗,才能做到毫不在乎,仍旧坦然地看着他。
大半年不见,此人头发理到最短,脸上带着胡茬,眉目间似乎也添了些风霜之色。只是看起来怎么反倒愈加妖孽了?她实在不懂。
“说吧,” 他也看着她,“找我什么事?”
随清一时无语。她的来意太过明显,本以为他一看见她,便会自动解释自己为什么还在g南?为什么没回去读书?又为什么发那些照片骗她?却不料此人根本没有一丁点儿愧疚的意思,甚至还要反过来问她。
见她不说话,大雷又道:“或者,我自己猜?”
鬼知道他会猜出些什么来,随清只得抢在前面,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想在我喜欢的地方,盖我喜欢的房子,早就跟你说过了。”他回答,十分坦然。
“但是你答应过我回去读书的。”随清不可能就这么作罢。
“有吗?”他反问,而后看着她,“你再好好想想。”
她语塞,仔细想了想,似乎真的没有,他只说过不要她管他的事。但转念却是心头火起,她又再发难:“那ins上那些照片呢?”
他怔了怔,还是反问:“那不都是你想看的吗?”
随清听他话说得干脆,声音却是低下去,在喉间磨着,心中不禁隐痛,却又更加怒其不争,一句话差一点脱口而出:我牺牲性生活可不是为了让你来这里当民工的!
所幸,她开口之前先在脑中滚了一遍,最终说出来的话总算正常了一点:“你不是从小就想成为建筑师么,在这里做这些值得吗?”
“怎么不值得?”他却笑了,反过来问她,“earth work的基本要点和施工工艺,包括排水、挡墙、斜撑,都是美国注册建筑师考试的必考点好不好?你们考一注是不是也差不多啊?”
随清语塞,觉得自己快疯了。
要是换了旁人说自己疯,大约还只是一种比喻手法,但她不一样。有那么一瞬,她真怀疑又要犯病了,而后便想起来晚上的药还没吃。几个月下来,吃药这回事已经像是形成了生物钟,才刚这么一想,手机叮的响了一声,也是吃药的提醒。
她起身朝后面望了一眼,想要找老板娘。大雷却以为她要走,也跟着站起来,伸手拉住她问:“你去哪儿?”
“洗手间。”她回答。
“用我房间里的吧,干净一点。”他给她钥匙。
随清接了,一个人上楼,开了门进去。窗外有霓虹灯光照进来,她没开灯,借着那点微亮看着眼前的屋子。面积不大,只一张床,一张矮几,都是极其简单的原木家具,窗帘和床罩也是老板娘的风格,粉色底子上紫红色的大花。收拾得倒是很干净,但换句话说,也看不出任何他的痕迹。幽暗中,她倒了杯水,吃了药,却又想起他方才的那一问——你去哪儿?还有他拉住她的那只手。不知为什么,她有些难过。
等她下楼,客堂里已经开饭了。
老板娘永娟大约也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气氛古怪,趁着端菜的机会过来问了大雷一句:“这你谁?”
大雷却不答,笑看着随清道:“你说吧,我怕我说错。”
随清无奈,也不跟他计较,只对老板娘说:“我是他同事。”
“也是山上工地里的?”老板娘有些怀疑。
这一次,随清还没开口,大雷倒是已经替她答了:“山上那个房子就是她设计的,她是主创建筑师。”
老板娘“哦”了一声,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随清,像是发现自己错误估计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临走才对大雷说:“你平常也有不在这儿吃的时候,今天多一个,就不算钱了。”
大雷对老板娘感激一笑,道了声谢。
随清有些无语,等老板娘走开,才又问:“今天怎么不去工地啊?”
不想此人浑然不觉得她是在揶揄,答:“病假呀。”
“怎么受的伤?”她又问,
“有人取料不当心,一根钢筋滚下来,我躲的时候滑了一下。”他回答。
随清低头看了看他的腿,露出的创口面积不小,但只是皮外伤,而且已经结痂,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他见她这样,索性将一条长腿伸到她这边来。
虽然已是初夏,但天黑了还是有些清冷,他仍旧短袖短裤。随清感觉到他的体温,下意识收起自己的腿躲了躲,他看着她的动作发笑。她心里不爽,却也不想与他起什么争执。再想起那张大毛腿的照片,只觉小题大做,似乎就是成心发给她看的,隐隐有些撒娇的味道。
他多半以为她就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她猜想。
一顿饭吃得还算太平,她问他这几个月都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他一一回答,与她想的差不多,登山基地开工前,他又去了白塔寺川,还是跟着当地的老掌尺,辗转在几个工地上做事。等到基地开工之后,才回到这里,进了总包下面的木工小组。
她不禁想起ins上的那些里程数,路都是他走过的,所以叫她觉得熟悉。还有那些歌,他听的时候,她也在听。
“那你的签证怎么办?”她又问,粗粗算了算,他原本的工作签证应该已经到期了。若要续签,便要有新的雇主,而雇佣一个外国人程序颇为麻烦,她倒是好奇,谁会为了一个民工费这手脚。
他倒颇有些得意,答道:“有手艺就可以,在这一带做这一行的尼泊尔师傅也不少。”
她看着他又觉无语,那句疯话又浮上来,原来她牺牲了自己的性生活,就是为了让他来这里当民工的。想要说出来,却见老板娘永娟还在厨房门口关注着他俩,目光里颇有些护犊的意思。她只得忍了,心想赶紧吃完,找个清净的地方再说话。
待一顿饭吃完,两人出了民宿,身后传来老板娘冷冷的关照:“看着点时间,十二点锁大门。”
随清听着有些尴尬,却见大雷一个人静静笑着,走进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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