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看出去,雨幕漫天,一片灰色,只是几步之遥就辨不清状况。随清在车上等着,直等到车头的引擎盖被按下去合上,大雷在那后面抬起头,抹去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车里的她竖起拇指,歪头一笑。那个动作和那个笑容,她却是看到了的,是周遭唯一清晰的景物。她没忍住,也跟着弯了弯嘴角,心里倒是奇了,这人怎么什么都会,自己这一趟莫不是带了个小叮当出来?
于是,车子重新上路,看到前方村庄的时候,天又晴了。但后视镜中,他们的来处仍旧沉在雨幕里。似乎并不是天气阴晴变化,而是阳光雨雪总在那里,任由他们穿行其中。
到了村口,大雷的朋友森措已经等在那儿接他们。那是个二十出头的藏族小伙儿,出去读过书,也在大城市打过工,转了一圈又回来,在当地一所小学里做老师。因为师资有限,他一个人兼教语数体育,以及一切有的没的副课。
看二人一身狼狈,尤其是魏大雷,森措直接将他们带去附近一家旅社,号称全村最豪华。可进了店一问,才知道那里也不能洗澡。总算老板娘给他们指了条明路,再过去一点便是一家公共浴室,男人十块,女人十二。
临到浴室门口,两个男的看着标价,又研究了半天,为什么女人比男人贵两块。
“生活用水预估,女性是男性的1.5倍。”随清给了个专业回答。
“那女的应该是十五,这老板亏了啊……”这俩人却还没完。
随清也是无语了,自己先进去洗了个通身干净。
她自以为动作挺快,可等到从浴室里出来,却看到大雷已经坐在不远处的一片草地上。要不是他脱了那一层泥壳,换了件干净的白t恤,头发是湿的,整个人显得格外清亮,她还以为他根本没进去洗过。
看见随清过来,魏大雷将一件薄外套铺在身旁,点点头让她坐下。这动作比方才在车上的时候还要霸道些,但随清坐了,再没计较拿不拿她当领导那回事,只因为远望,便是日落。
两人看着那一轮夕阳慢慢沉入山谷,许久都没说话。也是怪了,随清丝毫不觉得尴尬,甚至不曾意识到这沉默的存在。 后来再回想起这个傍晚,她竟有种错觉,他们其实是说了话的,只是聊了些什么,她都不记得了。
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森措带他们去一处寺庙,那里恰好正在营造新的殿宇。走进去,扑面便是一股松油的气息,随清四处看了一圈,除去四壁的石料部分,所有门窗飞檐之类的结构都是樟子松做成,油漆也不上,只擦一层木蜡,近看可见细密的裂痕。钉子自是不用的,全部榫卯相接,但与中原地区的木工结构又不尽相同,既是繁复,又是粗旷。
木工师傅已经收工休息,森措去请,才迟迟出来。人倒是挺热情,可问到具体问题,却又不怎么肯细说。
“不是不说与你们听,”木工这样解释,“这老活儿不容易做,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魏大雷还没说话,随清倒是替他不服了。她给了个眼色,他便已会意,并不分辩什么,只是跟那位木工借了一套工具和一些多余的边角材料,照着一处门檐的样子,现做了一块小的出来。
那木工拿在手中,左右瞧着,竟挑不出错处。
随清也是意外,分明是她放出去的小叮当,自己先看傻了。这展现在外的繁复,解构开来竟也可以这样简洁。虽说她读过大雷的研究报告,早知道他对这些结构已十分熟稔,但此时亲眼所见,感觉却又是不同的。
而且,动手演示的又是他这样一个人,此时宽解了外衣,挽了袖,露出一双好看的麦色的手臂。看其上肌腱隆动,她便又记起这双手的力道,温度,与温柔。她老脸红了红,自己都对自己皱眉,心里暗骂了一句,莫名其妙地又想到哪里去了!
倒是森措在一旁看得笑出来,存心吓唬那工匠道:“你别看他年纪轻,与你拜的是同一个白塔师傅,这回就是来抢你生意的。”
可那木工倒不以为意,自信笑答:“现如今会这老活儿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几个一年到头不得歇,连猫冬都不清平,有人抢倒好了。”
晚餐时,随清请了森措与此处所有的工匠吃饭,拉拉杂杂坐满一大张桌子。但那些工匠似乎是更卖着魏大雷的面子,一定要让他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席间也不大与随清讲话。大雷隔着几个人对随清尬笑,她倒也无所谓,做口型叫他只管坐着,心想有些地方旳确是有个男人才好办事。
筵席散去,森措送他们回旅社,三个人在又客房楼下的小酒吧坐着聊了会儿天。也是巧,不多时门外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女孩儿看见魏大雷便是“呀”的一声。随清循声看过去,才认出正是他们来的时候在大巴上遇到的那几个大学生。
大学生一伙儿初来乍到,其中女孩子又多,也遇上了那场大雨,路上走得很不顺利。后来总算在某处青旅搭上两个有经验的驴友,一同走了一段,也是今天才刚到此地。
多半又是魏大雷的吸引,两个没有男朋友的女孩儿凑过来跟随清他们搭话,其余那几个人便也跟着一起坐下了。
随清在大巴上对其中一个女孩儿说过,他们此行是出差来做盖房子的项目。此时聊着天,那女孩儿便又随口问起来,项目做得怎么样了?
随清只答,一切才刚开始,都还没谱儿。
其中一个驴友像是对这里十分熟悉,接口便道:“这些好地方其实就是不应该开发。我十几年前来这儿,真就是世外桃源,那叫一个纯净。这些年路通得多了,来的人也多了,味儿都变了。”
森措一听,却是谑笑,语带嘲讽地回答:“你们旅游的人,就算年年来,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天功夫。没有电灯,不通公路,对你们来说都是特色,没什么忍不了的。但我们生在这儿的就不能这么想了,纯净是好,可我们也想要过好日子。就算不是好日子,至少也得是个过得去的日子,你说对不对?”
那驴友被人当着新认识的小女伴儿抢白了一番,面子上自是过不去,碍着是才认识,又不好争辩,脸上却是一副“你小地儿人没境界,我不与你计较”的表情。
又讪讪聊了几句,一群人便是散了。
大雷说另有些事情,出了旅舍,与森措一同走了。随清独自上楼回到房间,一边刷着牙,一边想到方才的对话,不禁又记起邱其振的警告来。
不值得,他曾经这样这对她说,此地在自治区内,又是生态保护区,会很麻烦。
也许,事情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遇到难以逾越的阻力,但这似乎也不是她作为建筑师可以左右的。对于她来说,眼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天夜里,大雷回来得很晚。似是到了半夜,随清才听到隔壁的房门打开又再关上。那时,她早已熄了灯,在床上躺了许久,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就在等着这一记声响,直到听见了,方才安心睡过去。
次日一早,两人又打点行装,坐最早一班飞机离开g南。
魏大雷昨夜睡得少,才刚登机落座,便拱在随清身边,闭上眼睛。
她推推他问:“昨晚上哪儿野了?”
他眼睛都没睁,只咕哝一句:“森措那家伙多会钻空子,他们学校的房顶漏了,拉我去修理。”说完,便是真的睡着了。
随清侧头看了他一会儿,看得笑出来,心想还真不是她一个把他当民工用着。旁边正好有空乘经过,她要了一条毯子,替他盖上。
返程的一路,她都对着电脑工作,借一个肩头给他枕着。她发现自己对于两人现在的姿态,竟有种既成事实的泰然。为什么要人为地赋予“睡觉”二字那么多暧昧的含义呢?有时候,真的只是累极了,单纯地想睡个觉而已。
第17章做模型
回到名士公寓之后的那几天,随清忙碌到了极致。
方案虽然已经确定,但与前一版相比,改动很大。基本图、分析图、效果图,平、立、剖面各种图,几乎全部推倒重来。文本部分的设计构思、环境分析、功能布局、安全说明,也都是从零开始,甚至连可参考的前鉴都没有。
而她这人又自知表达能力有限,为了尽可能的将想法展示清楚,便又启用那个笨办法——做模型。
说起来,这法子不仅笨,而且老。她跟着曾晨之后的第一个大项目,就是这么做出来的。她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曾晨所作的设计初稿,以及自己对那个方案的折服。她生怕业主不能理解,想要做出改动。她真是一分一毫都不舍得改,于是便通宵达旦,一根筋似地把每一个细节摸透参悟,再把所有能够体现设计主旨的关键部分统统做成了模型。当时还没有多少3d打印,那些模型全都是她用卡纸手作出来的。临到讲方案的那天,白色的纸模一层一层在会议桌上堆得老高,摊开来足可以占满整个房间。
而那个项目的业主,这么巧,就是邱其振。
她记得老邱走进会议室看见那些模型时的面色,也记得他当时这样讲:“有些东西完全可以平面推敲,我看得懂,不需要都做成模型,搞得好像很有工作量的样子。”
后来,她也知道了老邱没说大话,人家本科是在伯克利念的土木,硕士念的建筑管理与金融,做房地产投资已经二十多年了,再回想自己当时的狂妄,实在有些羞惭。但在当时,她只是继续一根筋地回答:“并不是这样的,这里面每一个模型都各有各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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