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学子议论纷纷, 甚至聚众伏阙上书说佛法误国, 犯了宣宗忌讳, 从那年的会试名录中被剔出去的考生不下百数。
傅辞恍若未闻, 他心中纠结的倒是另外一事:一路上京盘缠已经用去了多半,从京城到江南又路途遥远, 回一趟家,就得将半年时间耗费在路上, 倒不如留在京城苦读一年养精蓄锐。
傅辞犹豫再三才写信给她, 告诉她自己要在京城再留一年,信中的蜜话简直不要钱地撒, 就怕自家小媳妇赌气。好在媳妇乖巧懂事, 只劝他好好复习, 别操心这些琐事。
上京赶考的许多学子都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傅辞却没有,生活寡淡的如同恪守清规戒律的僧人,每月最大的期待反而是来自家乡的两封信, 月初收一封,月中收一封。他整整齐齐收好在匣子里,生怕折了皱了。
每回他寄出的信都是好几张纸,从江南寄来的信更厚,小姑娘字大如斗,一封信足足能写十几页,摸上去厚厚一沓,让人心里踏实。
每回信封上的地址与收信人都写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这是因为她怕送错了地方;拆开信来看,里面就原形毕露了,都是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她写的大多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傅辞也不嫌琐碎,看得津津有味。
“相公,今天我在茶寮里听了一段书。说书的老大爷讲了个故事,他说考中进士的青年才俊都会被官家老爷挑走,带回家中当上门女婿……官家小姐有什么好的,一句话扭扭捏捏说半天,连缝个衣服都不会……嘤嘤嘤你别去当上门女婿,你要当上门女婿了我立马改嫁给巷子口打铁的何大哥!!”
傅辞脸一黑,阖着眼细细想了想,也不记得巷子口打铁的何大哥长什么样了,只记得那汉子一身的腱子肉。
信的末尾倒是轻易绵长,歪歪扭扭的两行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傅辞好笑,想来是翻了他的藏书,从里头摘出来的诗句,这活学活用的本事倒是不错。
回信时字斟句酌,接连去了两封信,总算把人哄好。
这天子脚下人才济济,志大才疏的是庸人,可恃才傲物的也当不得大用。傅辞转变了心态,趁着这一年功夫,结交了不少饱学之士,拜入名师门下得其赏识,初初为将来的仕途铺了路。
可小姑娘没这么好命,大抵她这辈子的好运在嫁给这个金龟婿的过程中就用光了。
那一年她都和唐夫人一起住,唐夫人虽已是个妇人,年纪却不大,莺花半稀亦有种别样的风情。偶有一日锦绣绣坊的活计多,唐夫人一人走夜路回家,行到巷子口时远远瞧见了自家门廊上高高挂着的灯笼,心知女儿正在等她。
唐夫人心中一喜,正要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却忽然被两个大汉蒙住了嘴,掐着腰扔上了一顶轿子。
“你是何人?”唐夫人吓得不轻,还没看清楚眼前是什么人,面前已经凑上一张酒气熏天的嘴来。她连忙手脚并用地将人挣了开,踉踉跄跄跳下了轿子,一路喊着“救命”,一路往家里跑。
小姑娘本就在家里等得心焦,听着家中的大门被人踹了开,又听到她娘呼救的声音,忙拿了扁担往外冲,竟见家门口有个黑影正将她娘压在墙上欲行不轨,登时气得没了理智,狠狠抽了那人一扁担。
那色鬼一声没吭,软软倒在了地上,小姑娘仍不解气,又狠着劲砸了两扁担。
母女俩又惊又怕,借着灯笼的光瞧了瞧人,此人竟是东街住着的陈员外,更吓人的是此时陈员外的后脑处已经泅开了一滩鲜血。两人这才记起来,扁担的两头各有一个用来栓水桶的铁扣,方才那铁扣正正好砸进陈员外的后脑勺上,此时他已经翻了白眼。
母女两彻底慌了神,后头的四个轿夫本就在巷子口守着,听了这动静忙跑上前来,一面慌慌张张送自家老爷去医馆,另一面扭了人送到了县衙。人证物证俱在,陈家掏了些银钱进来,连堂都没过,母女俩经了刑讯之后便被押入了大牢。
小姑娘一身是伤,气得直发抖:“我相公说过的——非正印官不得受片面之词,你身为一县之令,竟连邻里证人都不传唤!就不怕弄出冤假错案来?”
这“冤假错案”听得知县脚步一顿,回头问她:“你相公是谁?”
小姑娘顿了顿,怕给傅辞惹麻烦,不吭声了。
跟在知县身边的师爷门路广,附在他耳边提醒:“就是城西邱先生的得意门生,傅辞啊!”
知县眯着眼想了想,眼底一片幽暗:“就是那个每回都在诗会中拔得头筹,让清儿彻底抬不起头的举人?”
师爷俯首:“正是。”知县膝下只有一子名为刘清,从小宠着惯着长大,也是义县有名的举人。时下科举盛行,举国尚文,义县每月初都会举办一次鹿鸣诗会,优胜者可以获得十银的赏银。既是雅事又能得赏银,但凡会作诗的文人都愿意去碰碰运气。
在傅辞没从乡里搬到县城之前,每回鹿鸣诗会的优胜者都是知县大人的独子刘清,一时风光无两。可自打傅辞搬来了县城,只要他去那诗会,头筹就没跑过。久而久之,义县书生只要一听今日打擂的是傅辞,当日诗会便不参与了,无人敢触其锋芒。
刘清却铁了心要跟他死磕,屡战屡败,刚开始众人还会将两人的诗作认真品读一番;可后来傅辞名气越来越大,无论刘清作出什么样的诗,都会被人笑话一通,仿佛他此般行径便是不自量力。
刘清在人前几乎抬不起头来,心中有这么个迈不过去的坎,此后一提笔就发憷,连做学问都没了心思,整日借酒消愁,如今已经赋闲在家两年了,学业早已荒废。
小姑娘心中一动,鼓起勇气说:“我家相公是要考状元的人,他回来之后定会给我翻案的!”
“果真是无知妇孺!”知县扯唇笑了笑:“进士百里中一,我义县已有十二年没出过一个进士了,何况是天子钦点的状元,也是尔等刁民敢想的?哼,等你相公果真中了状元衣锦回乡了,此案再重审不迟!”
小姑娘受了刑讯,一连高烧三日,没医没药,硬生生自己退了热。唐夫人搂她在怀里,仿佛失了魂一般,流着泪低声喃喃:“娘错了,娘就该从了那员外,也不能往家里跑,不该拖累你。”
“娘你说什么胡话!相公他下个月就回来,咱们还能重新升堂。”小姑娘恨得咬牙切齿:“等他高中回来了我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唐夫人含着泪点点头。
唐侨和帝君站在阴影里看着,他俩是戏外人,无论做什么都无力回天。此时她的手被帝君攥得死紧,唐侨也不喊疼,反手更用力地握住他,声音有些哑,又异常坚定地说:“会好的。”
帝君闭了闭眼,掩去了眼中的血色,最后望了前世的她一眼。他轻轻挥了挥手,这段情境便如飞灰一般散去了。
*
那一世的小姑娘死在一个雨夜。
被敲碎了颅骨的陈员外苟延残喘了五天,两百年的老山参都嚼了一根,还是没熬过去,在家里断了气。当天夜里他几个儿子便来狱中提了人,将母女俩拎到陈员外的棺材前,一通乱棍活活打死了。
这一番动作太快,等傅辞的恩师与挚友听到了消息,再去乱葬岗上寻着了人,尸体都已经发了腐。
而此时的京城,黄金榜刚揭,傅辞果然高中,还是宣宗亲自勾红的一等一甲。那时他尚年轻,出身贫寒却一鸣惊人,以如此亮眼的成绩敲开了名利场的大门,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
回义县的路走得十分慢,一路锣鼓喧天,函使不停的报喜声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傅辞面上都添了两分欢喜。
他避开了远亲,避开了同窗,驾着马奔回了家中。映入眼帘的却是满院缟素,还有家中停着的两口薄棺。
满腔热血就这样生生结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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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七月正是梅雨季节,淅淅沥沥的雨从早下到晚,仿佛再不会停似的。入殓、停棺、出殡……都是傅辞一人忙活。
一连数日不眠不休,他收集了义县冤案错案数十件,一纸状书投到了江南西道刺史之处。凭着新科状元郎的身份求刺史速审此案,短短几日便轻轻松松告倒了刘知县。
天光正明,邱先生瞧见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跪在雨中,手中举着一柄纸伞,却只挡着那块碑,自己一身单薄的青衫早已湿了个透。
邱先生心中愧悔之甚,丢开伞行上前去,挥退两旁搀扶的学生,朝着墓碑躬身作了一揖,长声感慨:“昭先啊,是为师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