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2 / 2)

碎玉投珠 北南 2715 字 17天前

他弯腰凝视那五个小字,撇开内容不谈,字写得真不错,写完刻得也不错。再上手一摸,转折拐角处的痕迹颇深,力道不小,遒劲得很。

丁汉白通过昨天的情感矛盾确定是纪慎语刻的,但疑惑的是——纪慎语能刻出这么入木三分的字来?用那连薄茧都没有的十指,和画画时乱晃的腕子?

他琢磨着这点事儿,以至于忘记追究这句骂他的话,打好气去吃早饭,终于和纪慎语碰上面。“师弟。”他把两股拧成的油条一拆为二,递给对方一股,“喜欢瘦金体?”

纪慎语接过,坦荡荡地说:“喜欢,秀气。”

丁汉白心中觉得有趣,哪怕是骂人也得挑拣好看的,挺讲究,对他的脾气。

吃完趁早出门,书包还挂在车把上,铃铛捏响骑出去几米,丁汉白手抬高点就能抓住路旁的垂柳,指甲一掐弄断一条,反手向后乱挥。纪慎语躲不过,况且柳条拂在身上发痒,于是揪住另一头,以防丁汉白找事儿。

丁汉白左手攥着车把,右手抻抻拽拽不得其法,干脆蛇吃豆子似的,用指甲掐着柳条一厘厘前进,一寸寸攻击,越挨越近,忽地蹭到纪慎语的指尖。

飞快的一下,丁汉白的手背挨了一巴掌。

柳条掉落,卷入车胎的轴承里饱受一番蹂躏,落地后又被风吹动,左右都是命途不济。丁汉白顽皮这一下没什么意义,结束后还有点尴尬,低头看见横梁上的字,故意感叹:“力道那么足,刻的时候得多恨我啊。”

纪慎语不吭声,从出门到眼下,每条经过的街道都默默记住,路口有什么显眼的地标也都囊括脑中。他在兜里揣着一支笔,时不时拿出往手心画一道,到六中门口时拼凑出巴掌大的地图。

丁汉白单腿撑着地,漫不经心地做保证:“我六点半下班,四十五准时到,你在教室写会儿作业再出来。”

不料纪慎语背好书包说:“不用了,我已经记住路了。”

丁汉白似乎不信:“远着呢,你记清了?”

“嗯。”纪慎语挺笃定,“我知道你不愿意接送我,这是最后一趟,以后就不用麻烦了。”

他一早就是这么想的,尽快记住路,那就再也不麻烦对方,要是昨晚丁汉白没忘,他昨晚就能记住原路。丁汉白却好像没反应过来,攥紧车把沉默片刻,然后什么都没说就掉头走了。

丁汉白去上班,但凡看见个挡路的就捏紧铃铛,超英赶美,到文物局的时候办公室还没人。他孤零零地坐在位子上,盯着指甲上一点淡绿色出神。

不用再接送纪慎语,这无疑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儿,但他处于被动,感觉被抛弃了一样。也不太对,像被纪慎语辞退了一样。

纪慎语还在他自行车上刻“浑蛋王八蛋”,这也成了笔烂账。

丁汉白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憋屈,亏他昨晚良心发现内疚小半宿,那堆残损文物都没顾得上欣赏。“什么狗屁。”他低骂,声儿不敞亮,闷着不高兴。

而后又拔高,掀了层浪:“老子还不伺候了!看你期末考几分儿!”

其实除了丁汉白以外,家里其他人也都等着看,他们兄弟几个虽然主业已定,但读书都不算差,就姜廷恩贪玩差一些。

纪慎语还不知道自己的成绩如此招人惦记,只管心无旁骛地用功学习。况且他志不在交友,期末氛围又紧张,独自安静一天都不曾吭声。

放学后,班长忽然过来:“下周考试那两天你打扫卫生吧。”

纪慎语应下,索性今天也留下一起打扫,省的到时候慌乱。他帮忙扫地擦桌,等离开时学校里已经没多少人了,校门口自然没有丁汉白的影子,他不必等,对方也不用嫌麻烦。

纪慎语沿街往回走,停在公交站仰头看站牌,正好过来一辆,默念着目的地上了车。真的挺远,最后车厢将近走空,他在“池王府站”下车,还要继续步行几百米。

清风拂柳,纪慎语蹦起来揪住一截掐断,甩着柳条往回走。他离开扬州这些时日头一回觉得恣意,走走左边,走走右边,踢个石子或哼句小曲,没有长辈看见,没有不待见他的师哥们取笑,只暴露给天边一轮活生生的夕阳。

“师父啊。”纪慎语小声嘀咕,“老纪啊,我忽然想不起你长什么样了。”

他小跑起来:“你保佑师母就行了,不用惦记我啦。”

十几米开外,丁汉白推着自行车慢走,眼看着纪慎语消失于拐角处。他以早到为由,早退了一刻钟,纪慎语磨蹭着从学校出来时,他已经在小卖部喝光三瓶汽水,一路跟着公交车猛骑,等纪慎语下车他才喘口气。

他既操心小南蛮子会走丢,又不乐意被辞退还露面,只好默默跟了一路。可纪慎语的活泼背影有些恼人,什么意思?不用看见他就那么美滋滋?

丁汉白回家后拉着脸,晚饭也没吃,摊着那一包海洋出水的残片研究。本子平放于手边,鉴定笔记写了满满三页,他都没发觉白衬衫上沾了污垢。

纪慎语进小院时明显一愣,他知道丁汉白不可能守着破烂儿欣赏,忍不住走近一点观摩,又忍不住问:“师哥,这些是什么?”

丁汉白轻拿一陶片,充耳不闻,眼里只有漂泊百年的器物,没有眼前生动的活人。

纪慎语不确定地问:“像海洋出水的文物,是真的还是造的?”

丁汉白这下抬起目光:“你还认识文物?”

纪慎语说:“我在书上看过。”就是那本《如山如海》。

不提还好,丁汉白借书不得,一提就怄气,敛上东西就回了书房。纪慎语还没看够,走到书房窗外悄悄地偏脑袋,目光也在那堆“破烂儿”上流连。

他想,丁汉白喜欢古玩文物?也对,纨绔子弟什么糟钱爱什么。

他又想,丁汉白奋笔疾书在写什么?难不成能看出门道?

纪慎语脑袋偏着,目光也不禁偏移,移到丁汉白骨节分明的大手上。那只手很有力量,捏着笔杆摇晃,又写满一页,手背绷起的青色血管如斯鲜活,交错着,透着生命力。

丁汉白握过他的手腕,也攥过他的手,他倏地想起这些。

笔杆停止晃动,丁汉白放下笔拿起一片碗底,试图清除钙质看看落款,结果弄脏了手。纪慎语眼看对方皱起眉毛,接着挺如陡峰的鼻梁还纵了纵,他想,这面相不好招惹,英俊也冲不淡刻薄。

他静观半晌,文物没看见多少,反将丁汉白的手脸窥探一遍,终于回屋挑灯复习去了。

两人隔着一道墙,各自伏案,十点多前院熄灯了,十一点东院也没了光,只有他们这方小院亮着。凌晨一到,机器房里没修好的古董西洋钟响起来,刺啦刺啦又戛然而止。

纪慎语合上书,摸出一块平滑的玉石画起来,边画边背课文,背完收工,下次接着来。他去洗澡的时候见书房还亮着灯,洗完澡出来灯灭了,丁汉白竟然坐在廊下。

他过去问:“师哥,你坐这儿干什么?”

丁汉白打个哈欠:“还能干什么,等着洗澡。”

对方的衬衫上都是泥垢,没准儿还沾了虫尸,纪慎语弄不清那堆文物上都有什么生物脏污,总归不干净。他又走开一点,叮嘱道:“那你脱了衣服别往筐里放。”